第四章(1 / 3)

常留瑟正彈得起興,絲毫不查有人奔來,等隱約聽見小芹「公子、公子」的叫喚,就已是遲了。

未作準備大門已被一腳踹開,先進來的卻是午時刺眼的光線,常留瑟隻見黑壓壓一個高大的人影闖到麵前,氣勢洶洶來操他手上的箜篌。

他匆忙將箜篌擱在桌上,轉身便與黑影對上,毋容喘息與思索的片刻之間,二人已過十數招,常留瑟驚覺來人招式熟悉,慌忙收了內力喚道:「垂、垂絲君!」這邊男人已經黑青了臉色,外界的聲響隻是置若罔聞。

常留瑟已撤了招式,可他卻依舊飛起一腳,正踢中青年臉頰。

常留瑟自覺得身子輕飄飄飛了起來,撞到身後桌子上,箜篌自是未能幸免於難,茶壺杯盞也混著斷木殘渣碎了一地。

青年在這一片狼藉中落了地,又滾出四五步之距,天熱衣裳穿得薄,手肘上淨是劃出的血痕。

隨後趕來的小芹驚得叫了起來,幾個老頭子也隻有在屋外歎氣,唯常留瑟一人反倒沒事似地搖晃著立了起來,竟還微笑著想對垂絲君說些什麼,然而話還沒出口,口鼻之中卻涔涔地冒出血來,止也止不住。

垂絲君這時又恢複了理智,見常留瑟好端端一張清秀的臉竟被糟踏成這般模樣,不由得也皺了眉。

可目光流連到那架箜篌身上時,卻又變得陰暗而堅硬。

小芹哭著撲到主子麵前,被常留瑟輕輕推開了去。

「沒事……」他安慰少年道,兀自伸手捂住了口鼻,可血還是順著指縫滾下來濺在地上。

於是幹脆猛吸一下鼻子,然後低著頭,閉了眼睛朝屋外走出去。

屋內,隻餘垂絲君一人,麵對滿室淩亂並一把破琴。

地上琴譜依舊攤開著,被茶水潑濕暈開的地方,「思長留」三個字已經花得認不出了。

***

「這事不能稀裏糊塗地剩著。」

殷朱離敲下手裏最後一枚棋子兒,斬釘截鐵道,「垂絲君最忌諱那東西,你捅了這婁子,他自會去找出告訴你箜篌之事的人。你這不是害人麼?」

常留瑟委屈道:「我真是自己琢磨的,與人無關,要是有人點撥,也不至於如此狼狽。」說著,又伸手去抹臉上的血跡。

口鼻的血已止住,暗紅色粘了兩個袖子,自己都覺得醃臢,隻是殷朱離死活不讓他下到龍鱗水塘作清洗,便隻能花著一張臉坐在水邊,怔怔地出神。

殷朱離看出他的茫然,主動道:「你還是趁早回去把事澄清了。」

常留瑟聽了,哆嗦道:「現在叫我回去,你叫我拿什麼對著垂絲君?就是已經挨了打,我也不知道觸了那一根逆鱗!」

殷朱離不知該不該告訴他過去的事,猶豫片刻還是低聲道:「你們的事我不管,也管不著,隻讓你別再害人。」

常留瑟愈發委屈,蹙緊了眉怒道:「都是我的不是!我隻是喜歡他,一門心思要可他的心意,馬屁偏拍到了馬腿上。你們誰都不幫我,由著我一人摸黑,出了事一味指責我……」

他說得氣苦,宛如控訴,「又有誰來問我,被他踢的那一腳重不重,你甚至隻顧著那塘破水,不許我清洗身上的血汙!」

殷朱離被這番話說得臉上陣紅陣白,心裏也的確有了一絲不忍。故意轉移話題道:「誰說沒人關心你,你看不見崖頂,可那裏剛才就站著個少年,以為你想不開跳了崖,正哭得肝腸寸斷。」

常留瑟怔了怔,立刻意識到是小芹。

麵子上沒有立刻的反應,倒是等殷朱離回去水府修煉丹藥之後悄悄上了山崖。

果然見到少年跪在一旁,邊哭邊向著崖底磕頭。

回想過去種種,這竟是頭一道有人為他哭泣,常留瑟不僅苦笑著歎氣道:「癡兒,你這是在折我的壽麼?」

小芹這才抬起頭來,既驚又喜。哽咽半天才撲過來,扯下衣袖替常留瑟仔細擦拭麵頰,又捧著他受傷的胳膊落了幾滴眼淚,直到被常留瑟嘲笑是隻哭作貓兒,才勉強安靜下來聽他說話。

「這幾日我都要待在崖下,你也不要說見過我的事。」

常留瑟一字一句地吩咐道,「若是想見我,就每天亥時後再到這裏來,帶點吃的。這事兒自然也不能跟宅子裏的任何人說。」

小芹點了頭,又問道:「那如果他們問起你的事兒呢?」

常留瑟狠狠掐了一下他的臉頰,「哭你還不會?給我可了勁兒地哭。哭到他們膩煩為止。」

小芹點頭應了,剛才常留瑟掐得重了,他眼睛裏又沁出水汽來,常留瑟忙幫他擦了,又反過來哄了幾句,這才依舊回了崖下,此時的心情已大不相同。

或是真領了那箱金錠的情,抑或出於別種考量,殷朱離麵上雖冷淡,卻還是指了個地方讓常留瑟住下。

那其實隻算個附在山腳下的耳穴,常留瑟自己摘了枝葉鋪了地,夏日裏倒也不覺多麼艱難。

常留瑟雖身在崖下,日裏卻依舊練功毫無懈怠。

因他明白,自己並不是在純粹逃避,而是另作一場補救的戲給殷朱離看,隻要他信了,垂絲君那邊多半也有得補救。

於是他愈發刻苦操練,並且一改平日的嬉鬧變得沉默寡言。

在殷朱離麵前他隻吃從穀裏找到的野果樹芽,等入夜之後再上到崖頂吃點小芹帶來的正經糧食。

饒是如此,一旬下來,青年也還是明顯消瘦,逐漸有了些腰點飛龍的意趣。

這段時間裏,垂絲君看似從未下崖,然而從常留瑟刻意放置於塘間要道的草木灰上看來,每隔數日,崖上總會有人漏夜前來,穿過水塘直向殷朱離的水府,偶爾也會在自己蜷縮的草洞前麵駐足。

又過了幾天,腳印漸多了,常留瑟便逐漸意識到,回宅的日子近了。

第二旬的一天夜裏,他吃完小芹送的食物,正要躺下來休息,忽然聽見半空一陣獵獵衣裳響動,不由好奇垂絲君今夜為何提早前來,便躡手躡腳地跟了過去。

殷朱離的水府在龍瓣水塘盡頭,從外麵看僅是間被紫藤纏繞的石室。

常留瑟見垂絲君運起輕功沾著水麵飄進水閣,便也大著膽子踩著石塊去看。

可誰料到,靠近水府的最後一塊墊腳石竟無故鬆動了,常留瑟剛踩上去就開始搖晃。

他忙提起輕功想要躲閃,一隻腳卻已陷進水裏,夜間水塘冰寒刺骨,青年的小腿立刻抽搐不止,連帶著他站立不穩,整個人踉蹌著砸出好大一個浪頭,直拍向水府大門。

水府裏聽見響動,垂絲君立刻推門而出,卻見到青年泥鰍似的趴住岸邊,雙腳在塘底油滑的青荇上努力平衡著,那摸樣狼狽又可憐。

常留瑟見形跡敗露,隻有硬著頭皮繼續怯生生哀求道:「……對、對不起……求你把我拉上來。」

垂絲君知道他不會水,又凍得瑟瑟發抖,於是輕歎了口氣將他撈了起來。

「你這又是在唱那出?裝著乞兒搏人憐惜?」常留瑟這幾日著實瘦下不少,又一直穿著出事那天破破爛爛的衣服,委實像個乞丐。

他還沒來得及為自己辯解,就突然蜷著身子,一氣兒打了好幾個噴嚏。

那日垂絲君冷靜後便有一絲悔意,後來又從殷朱離處聽了常留瑟乖覺的表現,怒意早就消退了泰半,既見青年作如此楚楚可憐之狀,也就軟了軟心腸,帶著他回到崖上。

二人走了之後一段辰光,殷朱離亦開了門從水府中走出來,看著自家門口那塘被常留瑟趟渾了的碧水,歎息道:「別怪我做手腳,隻是常留瑟一日留在崖下,我便一日不得安寧。還是送回崖上處置較好。」

***

第二天早飯時,宅裏人見到常留瑟回歸,皆欣慰不已,除卻小芹不表,棋書幾叟心中都多少對於青年有幾分歉疚之情,如是一來,竟然對他比過去慈祥了不止一倍。

常留瑟也算是因禍得福,活得愈發滋潤起來。

為免牽連到宅裏其它人,常留瑟聽從殷朱離的吩咐,回到崖上的次日就寫了一份陳情遞給垂絲君,交代了發現箜篌的過程,隻隱瞞自己知道陸青侯的確實身分這一點,僅說是以為垂絲君愛聽箜篌,才特特學了起來。

這事垂絲君已無心糾纏,隻讓棋叟拐著彎兒告訴青年,不要再動無意義的心思。

常留瑟表麵上應承,骨子裏卻哪裏能夠真正柔順。

夏季裏燥熱,直叫人做出些忘乎所以的事來,得了教訓的常留瑟暫時蟄伏,一門心思練習武功,隻在對待垂絲君的態度上做了些微妙的改變,他不再死纏爛打,反開始與人保持距離,看來似乎是真有所悔悟,又像依舊後怕著那日的拳腳。

天長日久,竟讓包括垂絲君在內的宅裏人都產生了「憋屈著他了」的錯覺。

日子很快靠向立秋,那十六間機拓木屋也僅剩下其二未曾打開。

常留瑟劍法練到十成時,垂絲君便有意讓他隨自己出外走動。

常留瑟自然認為是個機會,卻還是提出要將小芹帶在身邊。

垂絲君蹙了蹙眉答應下來。

次日三人便啟程,去南方一座名為臨羨的城市。

臨羨城坐落在西江岸邊,三人包船逆長江而上,兩日後改換旱路,一日入西江河道,這又過了差不多兩日,方才來到臨羨地界。

小芹頭一次遠行,自然覺得處處新鮮,而常留瑟明白垂絲君不過是想借機一試自己的修為,於是主動包辦了一路的水匪山賊。

垂絲君見他賣力,也慷慨地給了不少獎勵。

若換了從前的常留瑟,早已經摟著男人歡呼起來,然而此時此刻,再多的獎勵,也不過換他一個淺淺的梨窩——出了山宅,常留瑟竟將「憋屈大法」演繹得愈發琳漓盡致。

平日裏靠著幾個老頭從中周旋,垂絲君不覺得尷尬,此刻與常留瑟隻隔著個木頭似的小芹,一時之間竟也不知該如何自處。

所幸臨羨是一座極有看頭的城市,百越之民於此彙集,手工業與商業極盛。

入城之後,三人先找了客棧落腳,稍事休整便應了小芹的請求上街一觀。

臨羨街頭商品琳琅、千奇百怪,雖是小城,人氣比照中原大都亦不遜色。小芹算是開了眼界,他不敢對垂絲君造次,便拉著自家主子在人海裏闖進穿出。常留瑟不僅不惱,竟還一反常態地取出碎銀給他花銷。

垂絲君遠遠地看著那主仆二人,不由憶起與常留瑟去到都城的情景。

那時的常留瑟遠比現在的小芹更活潑。然而不到半年的時間,卻被自己整個兒揉碎了重塑一遍。

他有點懷舊,卻發現無論如何努力回想,卻終是再描摹不出常留瑟曾經放肆奪目的笑容。

他這邊正難得惆悵著,常留瑟卻一麵痛惜著見底的荷包,一麵強忍住好奇,約束著不能東張西望,以免露出狐狸尾巴來。

近酉時,三人一同在酒樓用過晚膳,垂絲君打發了小芹先回客棧,自己則與常留瑟去辦正事。

之所以要到臨羨來,原本就是為了找一個人。

「之前與你吩咐過的事,可還有印象?」垂絲君領著常留瑟離了大道,卻向僻靜的小巷子裏去,小巷在東北麵的城牆兒根上,八卦裏艮位死門的位置。

與它隔了堵城牆,外頭就是窮人家的墳場,出了名的汙濁晦氣。

常留瑟跟在垂絲君身後,悶悶地應道:「記得的,這次要去找的是一位擺弄屍體的毒術高人,所以不可擅自接觸哪裏的任何物品,更要謹言慎行,以免捅了漏子。」

垂絲君在前麵點了頭,說話間小巷拐了個彎兒,倒是寬敞起來。

左右清一色青灰磚牆,平平繃起數張薑黃色的皮革。人走在皮革下麵,雖沒了風雨,卻也不見陽光。一丈寬的小巷子裏陰氣逼人,走幾步便堆著些繪有嬰孩形體的瓦壇,俱封了口的。常留瑟雖好奇,卻也無從探看。

又走了幾步,空氣突然變了味兒,夾雜著沉重的樟腦與檀香氣,常留瑟循著味朝牆根張望,隻見幾灘紅紅黃黃的汙水,牆縫上就插著線香。

他再繞開垂絲君向前張望,不遠處小巷盡頭是一扇朱漆小門,緊閉著。

「這是什麼地方……」他有點心虛地問道。

垂絲君極鎮定地回答:「義莊後門。」

垂絲君要找的那位高人叫季子桑,就住臨羨城義莊。

垂絲君敲了門,一時之間卻也沒有回應。

常留瑟立在他身後,隻隱約聽見牆裏一陣鈴鐺聲響,剛要細聽卻沒了,正在奇怪,那聲音突然又從腳邊的土裏冒了出來,纏到了自己的腿上。

冰涼冰涼的活物,不用低頭也知道是什麼。

三尺來長鮮豔至極的一條毒蛇。

垂絲君早來過義莊,聽見鈴聲便明白要出來的是什麼貨色,早前便在身上帶了雄黃,卻沒料到常留瑟立得遠了些,竟沒有將他一並兒護起來,隻是這蛇原是季子桑的愛寵,除了惡心倒也無甚大妨,反而可以用來一窺常留瑟的膽識。

有了這番主張,他便慢慢回頭去看,卻著實樁所見的景象驚了一跳。

那蛇不知何時已沿著常留瑟的小腿攀上來,在青年項上繞了兩轉,頭抵著青年的下頜,帶了鈴鐺的尾巴則斜斜地探入衣襟。

常留瑟並沒有瑟縮呻吟,他隻閉著眼,一動不動地立在原地,唯有從拽緊的雙拳與額際的涔涔冷汗看出些情緒,垂絲君這才想起來,他是個怕蛇怕到極致的人,平日在水裏見到根草繩都會嚎出來的主兒,這回子竟有如此的耐力。

直叫人另煙相看之餘,更起了一股可憐之心。

他正想要上前將那蛇架走,朱漆小門忽然「吱呀」地開了,從裏麵探出一隻纖長雪白的手來。

那手雖纖長,細看卻骨節分明,應是男子之手,卻又塗了金色蔻丹,腕上切著個藏銀鐲子,鑲了對鬼火似的貓兒睛。

垂絲君一看就知道是小季來了,便讓到一旁由他收服自家的爬蟲。

隻見那白森森的手隔空輕輕一招,也不用說話或打哨,那花蛇立刻乖覺地滑下常留瑟的身子,循著地上的小洞遊回義莊。

常留瑟覺察到脖子上沒了重量,睜開眼睛便是一個踉蹌,垂絲君正要去扶,他自己卻扒著牆壁穩住了步伐。

門裏人已看清了來者是誰,清脆地笑了兩聲道:「千尺垂絲君看取,好友別來無恙?」

垂絲君亦點頭做了回應,朱漆門這才全敞了。

濃重檀香浪掩映著一襲黑袍,黑袍裏裹著羊脂玉雕似的一個人,高鼻深目的夷人麵孔,眼角眉梢卻含著如煙似霧的江南媚色。

說不明白,竟是一塌糊塗的妖豔,常留瑟瞧那人第一眼的時候,眉心突然跳了一記,就隻看見滿地雨打的桃花,片片貼在卵石小徑上,織出醉人的殘紅。

垂絲君為他引見道:「這便是南疆毒仙季子桑了。」

小季與常留瑟打了照麵,三人便進到義莊裏。

義莊裏裏外外三進長屋,小季住最裏邊。

昏暗的光線中依舊是滿地瓦罐,頭頂甚至也懸起了一個個竹片籠子,裏麵裝著風幹的動物與藥材。

垂絲君麵不改色地在一具嬰屍邊上坐了,而常留瑟還暗中觀望,捶防著那條花蛇冷不丁再竄出來。

主客落了座,垂絲君取出帶在身邊的一個錦盒遞過去,開門見山道:「這次來,是想來拿上次提到過的藥劑。」

小季接過錦盒,又取了鹿皮手套戴上,這才輕輕開蓋,盒子內竟是塊鬆石,中間包裹一條一隻來長半透明的小蟲。

小季見了這蟲,綠眼睛裏幾乎放出光芒來。

「你總算知道什麼東西可我的心意了。」他低低地笑道,「然而這麼多年隻送得一次貼心,也足夠讓我心寒的。」

一邊說著,再仔細收好錦盒,脫了手套便將一手極自然地搭在了垂絲君腿上。

男人想必見慣了這種陣仗,避也不避。

卻看得常留瑟直要炸毛,恨不得立時撕了偽裝撲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