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流逝,快得就像壽桃裂開口子的過程。
轉眼孟春挾帶雨水打來,常留瑟便穿了油絹袍子在竹捧上截那自天而落的晶簾。
潭邊山壁項上生了株梨樹,正開著滿枝嬌弱的白花。
被山風一掃,撲簌簌雪落似地飄下來。
常留瑟便用他那柄木劍將花瓣片片接了,再一枚枚甩到潭裏小紅魚的額前。
如是雨聲風聲劍舞聲花落聲唼噪聲,聲聲相映。
這隻是他一時無聊的消遣,倒惹得棋書幾個老頭子雅興大發,日日抱著琴到潭邊喝茶賞花。
起了興致更是擊節且歌,不亦樂乎。
一片愜意之中,卻不見垂絲君的身影。
男人依舊去「放生」。
短則四五天,長逾半月。
期間,常留瑟依舊按旬下到崖底聽醴潭練功。
垂絲君不再作陪,隻是往懸崖下垂了根一指粗的銀絲,叫常留瑟自己攀著上下,開頭兩次甚為驚險,等到又磨練了一陣子輕功,也就不覺得是難事了。
下到崖底,自然會遇上殷朱離。
常留瑟一直殷勤討好著殷朱離,或許正如他自己所說,是對待美人的自覺使然。
不過殷朱離卻偏是真的不待見他。
平時見麵尚能一團和氣,但絕不會去容忍常留瑟的裝瘋賣傻,一旦看來出有點兒話癆的苗頭,便訕訕托詞煉丹而逃遁。
常留瑟清楚殷朱離對於自己的態度,也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終會輾轉進入垂絲君的耳朵。
隻是養成的趣味不容易修改,就好像貓兒見了魚,不趟一下水始終不得滿足。
這天他下到崖底,背後還多背了個竹簍。
殷朱離見了他就想逃開,無奈輪椅快不過雙腿,被常留瑟硬生生扯住衣袖推到石桌邊上,從背簍裏取了樣東西放在麵前。
「酒,我從家鄉打的好酒。」
常留瑟將酒壇子上的紅布扯下,拍了泥封就將口子湊到鯉魚麵前,殷勤地叫他來試酒香。
殷朱離蹙著眉過去嗅了,那僅是十分尋常的小曲白酒,隻夾雜著股誘人的青梅香氣。
正思索間,就聽常留瑟得意道來:「這酒雖不是瓊漿玉液,卻也算家鄉名產,最適宜浸泡青梅。我早就看好後山有梅樹,回來後將酒埋在土裏,等梅子長大了,摘下來拿鹽微漬,與冰糖一起丟進酒壇子,又封了壇一直埋到現在。」
梅子酒的製法股朱離並不感興趣,反倒是其間的用心讓他有了些感觸。
常留瑟何等機敏的人物,見到鯉魚眼裏有了些感想,便立刻又從簍子裏取山碗倒了兩盎,極為虔誠地雙手捧著送到殷朱離麵前。
鯉魚礙不過麵子啜了一口,觸舌卻意外爽利,兼具了酒液的辛辣芳香與青梅恰到好處的酸甜。
雖始終不過平民之飲,卻別有村舍中的一番野趣。
意外之喜,殷朱離麵上不由飛起一層紅光,瞧在常留瑟眼中,便知道可了他的心意,於是便悄悄滑到他身邊,忝著臉央求道:「殷大哥可否看在這壇子心意的份上,告訴我一些、就一些關於垂絲君的小事?」
殷朱離這才道他是求而來,頓時放下了酒碗,正色道:「他人私事,我也不方便置喙,若是真能告訴你的,隻去問本人豈不是更爽快?」
常留瑟幹脆趴在石桌上,苦著臉道:「垂絲君他幾乎天天都去『放生』。麵都見不到,遑論說話。人都快要悶死了,我隻想知道一些瑣事,也方便以後和他相處。」
殷朱離低頭看著那碗酒,淺淺琥珀波光裏沉著孤零零一粒翡翠似的青梅。
他本不是心如磐石的人,相反卻很有點善感,這下也軟了心腸,說道:「好罷,我就告訴你一些,但別抱希望。因為我所知的,亦不過是皮毛而己。」
接著他略斟酌,隻撿了些無關痛癢地說了。
常留瑟絲毫不覺乏味,隻把雙眼瞪圓,末了還意猶未盡道:「殷大哥的教誨,我一字一句記下了。不過還想請教一下、也就一下下……關於垂絲君要為他報仇的那位陸公子,殷大哥可有認識?」
殷朱離聽了大駭,連忙掐了話頭,搶白他一句:「這是得寸進尺了。誰告訴你陸公子的事?」
常留瑟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半天隻是一味地吐舌,死活不肯說出來由。
過了會兒卻又自己主動湊了過去,獻寶似地抖露了心裏的秘密:「實不相瞞,我想我是有點兒喜歡垂絲君的了。」
他悶著聲音紅了臉,坦白道:「不是那種稱兄道弟的那種喜歡。是……是男女愛慕的喜歡,我有時候,常常想要抱著他,親……親親他,又或者……總之我是害怕垂絲君喜歡了別人,所以想問了確定。」
殷朱離被他的狂語驚住,好半天才回過神來。
「在確定垂絲君是否喜歡別人之前,你應該確定他是否有龍陽之好。據我所知,他並不喜歡被人抱著摟著,我勸你還是趁早死了這條心罷!」
聽了這番話,常留瑟頓時有點吃癟,快快地自言自語道:「我亦不介意讓他摟著抱著,隻是在我以為,垂絲君決不會主動抱我,又或者殷大哥有沒有好的法兒……」
殷朱離一個清心寡欲的修道人,最忌這些「抱來抱去」的俗事,常留瑟口氣又癡又粘,直讓他聽出一身寒栗,再顧不上什麼待見不待見,隻慌忙逃到河邊,脫了輪椅水遁而走。
留下常留瑟一人似笑非笑地收拾了碗壇,坐在岸邊發呆。
又過了近十日,垂絲君「放生」歸來,殷朱離便把常留瑟的這番癡話一五一十地轉告給了他聽。
男人臉色異彩紛呈,但最終歸為一派波瀾不興的沉穩。
殷朱離讀不出他的心思,隻依舊在一邊抱怨道:「我說過他不是易與之人,你不聽,現在偏惹來這朵濫桃花,倒看你如何收拾。」
垂絲君顯然沒有這些顧慮,搖頭道:「他喜歡我,這乃是個人的自由。反倒能助長日後與我行動的默契,隻是……」他轉而蹙一蹙眉,「陸青侯之事,不知他是聽誰說起的。」
殷朱離知道這事敏感,恐他遷怒於宅中仆役,連忙勸解道:「大凡人說話,總有走了風的時候。常留瑟知道的並不多,這事便不必仔細了。隻去想如何應付那人精就是。」
於是垂絲君懷著心思回到崖項上,夜裏停了晚課,將宅裏的差使都叫到了後門竹林裏,再次重申對於陸青侯的忌諱。
第二天見了常留瑟反倒沒什麼動作,甚至連一句追問都沒有。
而以常留瑟的厚顏程度,更是再不提起對鯉魚精吐露的心思,隻一味追著垂絲君,討一些小盒的寶物與金銀葉子,那模樣倒讓男人有些招架不住。
所謂聚沙成塔,集腋成裘,怕隻怕以常留瑟這般細水長流,不待陸公子大仇得報,崖下洞裏的寶藏就已經所剩無多了。
好在春季正是「放生」的佳節,垂絲君隻又在山中留了幾日便脫走避難。
餘下常留瑟暗自欣喜於那番婉轉的告白,並沒有招來男人多大的反感。
青年與殷朱離的對談並非純粹的率性之言。
愛摹垂絲君的心其實是早就有了的,初時複雜且微,並不能立刻悟出其中的渴切,然而日久天長,尤其是經過了那袋子壽桃之事後,常留瑟就完全肯定了自己的心思。
喜歡垂絲君,要做彼此最重要的伴兒,至於你儂我儂也好,打情罵愛也罷,總之是要比現在更貼近的關係。
想要把這事挑明了說,卻又怕不知深淺壞了好事,便想到利用鯉魚做個聲筒,去看垂絲君的反應,若不好了就當作毫不知情,若是好了……再作下麵的計較。
而現在的情況,應該可以再近一步了罷。
所有春日的癡想,僅存在於垂絲君留在山中的那短暫日子,獨自的練功終究是乏悶,好在棋叟及時向常留瑟重提了那十六間機拓屋的事。
第二天早上,青年作了些整備再次嚐試,竟輕鬆地達到了月前難以企及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