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3)

青年心裏雖怨懟,麵上卻攤得均勻,看不出半絲不悅。

然而那蛇性的小季,目光遊走到青年身上,刀子一般冰涼冰涼,直楔進皮膚裏,接著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常留瑟忍不住打了個寒噤,不自然地清咳了一聲。

小季的笑意淡了些去,起身抱來一個青花瓷罐,對垂絲君說道:「這藥劑讓你拿了去倒不成問題,隻是用在死人身上的,並不是翹開它們的嘴唇灌下去那麼簡單。」

說著便將瓷罐放下,又取了火鐮點亮頭頂上一盞綠皮燈籠。

長屋裏亮了起來,他手裏不知何時多出了兩件古怪的器具:長皮管及羊胃球囊。

「死人的血是不會流動的。」

小季幽幽地笑道,蔥白的手指一邊纏著皮管子,「這東西一頭磨尖了,好插進屍身裏麵,再用這球囊裝了藥汁擠進去……」他的話未說完,垂絲君竟露出幾分內荏之色,常留瑟心中訝異,小季卻知道內情,隻了然地笑遁:「就道你下不了這個手,我還是把這事交代給小常罷。」

常留瑟隻聽了小季叫自己的名字,對眼前的狀況卻還是一頭霧水。

垂絲君也轉過臉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沉默良久,終是點了點頭。

垂絲君先行離開,隻留下常留瑟跟著小季,二人掌了燈,前後朝第二進長屋走去。

小季的黑衣在夜色中隱了,隻剩金銀裝飾與繡線映出鱗片也似的光澤,看得常留瑟心驚肉跳,唯恐他突然化作美人蛇將自己囫圇吞下。

院子裏鬼風呼呼吹著,二人來到了長屋前,小季開鎖推門一照,各種大小顏色的壽材一字兒排開,停著的淨是無主屍首。

「你可知道我要交待你做什麼?」小季回頭問道,他雙目綠光幽幽,竟似含了兩星鉤人的鬼火,「我要將那球囊皮管的用法教授給你,以後七夜,你便拿壽材裏的屍首練習,要將整一罐子的水盡數注入到屍身裏,漏出半點都不算出山。」

常留瑟看他又變出皮管來,方才如夢初醒地委屈道:「我為什麼要學這個?」

「為了他啊。」小季貼到他背後,詭笑道。

青花瓷罐裏裝的是防腐藥汁,垂絲君要了去自是為了給死人防腐,至於是什麼死人,小季知道卻不說,常留瑟也不敢多想。

隻安慰自己天下怎可能有那樣荒唐的事,又想既然本領真是他學了,橫豎都有見到屍首的那一天。

往屍體裏灌藥並非純無技巧,人體上的經絡穴位,血脈骨骼都互相關聯,要保屍首不腐,便要那藥汁填入每一絲血管。

這其中的力道與分量,拿捏錯一分便要前功盡棄,所幸常留瑟天資聰穎,小季又一刻不離的指點著,進步神速。

青年晚上提心吊膽地對著形色各異的屍首,白日裏放鬆後便睡得不省人事。

垂絲君看在眼裏,心裏也薄有幾分歉疚。

於是常留瑟兩次有心無心的走錯房門,一身屍味地攤錯了床,男人也沒有做過計較。

「過了今夜,這功便成了八九。」

小季伸出手指勾了個數,又望了眼常留瑟,低聲道,「可是你似乎並不高興。」

常留瑟搖了搖頭,「許是累了。」

說著,便放下皮管脫了手套,抬眼看那僅糊著薄紙的窗欞,已透出魚肚白。

他轉身問小季,「明天還要來麼?」

小季點頭道:「最後一天了。」

又反問,「垂絲君最近如何?」

常留瑟隻搖頭。

小季道:「可你身上有他的氣息。」

常留瑟苦笑道:「睡錯了幾次床,多少沾了些。」

小季突然又詭秘地笑道:「你喜歡他。」

常留瑟忙心虛地掩飾道:「哪有的事!」

「人身上,說話的不隻是嘴巴。」

小季說著,舒展了一下右手小指,上麵包了銀打的指套,尖兒特別磨過。

平日裏用它解剖屍首,隻微用力一劃,便拉開花花白白一片。

「你雖沒有說出半個『喜歡』,但看著垂絲君的那眼神,肌肉的緊張,血管跳突與經絡的抽動,甚至是血液流動的聲響——哪一個能夠逃得出我眼睛?」

這話又說得血腥,常留瑟覺得自己不要說衣服,就連皮肉也一並扒光了看得通透。

又想活了這些年,竟頭一次遇見言語上能壓製自己的人,不由生出一股新鮮之感。

小季似是又讀懂了他的心思,愈發貼上來,妖嬈地笑道:「其實我看出,你不僅心儀了垂絲君,也對另一個人動了思量。」

常留瑟詫異道:「連我都不知道僅還有一個人,你且道是誰?」

小季酥了骨頭地媚笑道:「我啊。」

常留瑟實實在在地驚了一跳,瞪大眼睛道:「哪有的事,你莫要消遣我。」

說著便要掙開,卻沒料到小季蛇一樣粘了上來,湊在他耳邊吹氣,又低聲道;「你看到我的時候,心跳之音,直流之音,那筋骨與肌肉的動作也是美妙……」說到一半卻沒有了動靜,竟是完全陶醉在了回憶之中。

常留瑟背上已出了幾潮冷汗,正要悄然脫身。

耳邊卻聽一陣銀鈴亂響,花蛇竟也從木柱上倒纏下來,小季聽見了聲音,抬頭拋了眉眼給那條花蛇,笑道:「以前這麼多人,也不見你來湊熱鬧,看來是真喜歡小常了。」

這邊常留瑟早怕又得合上眼去,隻覺出溫涼的一根粗繩子慢慢套在脖子上,接著是小季一雙冰冷的手貼上來,同蛇尾一道插進衣襟裏胡亂撫摸。

常留瑟雖肖想著垂絲君,對於情事卻尚是白紙一張。

他緊閉著眼抖得厲害,嘴給反反複複地親了,胸口也完全不知究竟是人嘴還是蛇嘴輕輕滑過,所過之處激起一片寒粟。

直僵硬成一塊死木,比壽材裏躺著的還不可救藥。

黑暗中,隻聽小季抱怨道:「如此不解風情,怪不得連垂絲君都釣不到。」

他正說著,長屋外突然一陣風過,竟傳來陣陣衣袂摩挲的聲音。

小季慌忙放開常留瑟,指尖勁氣彈開屋門,正看見垂絲君一身水色長袍,負了手立在眼前。

常留瑟聽見響動,也睜了眼,待看清楚來人後反而情願自己沒生眼睛。

倒是小季狠狠拍了一記他的背心,推了出門,又輕聲道:「先入者為主爾,真正便宜你了。」

蛇性最淫,季子桑的脾性,垂絲君怎會不知,凡看得落眼的都要嚐一口。常留瑟何等精致的人,自然不得幸免。

之所以造成今夜這個狀況,也正是因為垂絲君一時的退縮,送羊入了虎口。

他看見衣杉不整的常留瑟被推過來,胸間突然覺得酸澀,也不再與小季打招呼,隻攬了青年的肩頭離開。

常留瑟由垂絲君領回了客棧,沐浴更衣用早膳,一道上都在琢磨小季說的那句「先入為主」,他覺得意有所指,左思右想卻說不出所以然,一道輾轉反側後昏沉起來,絲毫不察垂絲君立在門外,直到他入睡方才離開。

***

這天該是去義莊的最後一夜。

常留瑟雖有些猶豫,卻並不願拂了垂絲君的念想,隻是在黃昏時故意磨蹭著,專等垂絲君鬆口,好免了他這趟行程。

然而垂絲君到最後也沒有看出他的心意,隻寫了張字條讓他一並帶去,青年好奇地偷看了紙條的內容,不過是一行小楷:茲欠季子桑雪域千年天蟲三尾,年內補齊,立此存證。

他想不明白這話的用意,直提心吊膽地進了義莊,小季卻不在裏麵,特到後半夜才見他踏月色而歸,手裏拿了個血淋淋包袱,正經打開卻是一塊石頭。

常留瑟見了小季,便遞了紙條。

小季看了笑道:「他這是給你討保來的。拉不下麵子拜托,便拿天蟲來說話,倒是他的作風。」

常留瑟聽了他的話,心中怦然一動,小季收了字條,又訕笑:「你且別得意,他寧可討保,也要讓你再來學,就代表著你不如這罐藥汁,更不如那藥汁要灌的屍。」

頓了頓,他又主動貼上來問:「你想不想知道垂絲君要給誰防腐?」

常留瑟努力想想,苦歎一口氣,終是搖頭道:「你既這樣問了,答案恐怕也就跟我想的一樣。」

小季見不得他歎氣,拉他到桌邊將手按在都塊石頭上,陰陰地說道:「我且幫你一個大忙,當作昨日唐突的賠罪。」

常留瑟乍觸到那塊石頭,手心突跳了一記,這石頭表麵溫熱,又有點掙紮,竟似乎是活物。

小季見他驚惶,得意地笑起來:「這是獸心石,隻出在城外摩尼寺崖壁上,一半是活人來的,自然有熱氣兒,割下來還會流血。」

常留瑟聽不懂什麼壽星不壽星,摩尼寺倒隱約還有些印象,他看著小季將石頭放在桌上,略刮掉些青苔與泥痕,用銀指套切下指甲大小的一塊,那血水立刻冒出來,小季拿布擦了,取來一個瓷瓶將石頭扔進去,轉眼又利索地封了口,遞給常留瑟。

「這藥半年後起效,隻一滴,就能化去你一日的功力,若不希望與那屍陀林主較量,就靠這個拖延時日。但切不可一次服食十滴以上。」

常留瑟呆問道:「我為何不能與屍陀林主較量?」

小季剮了他一眼:「那麼聰明的人,怎麼就傻了呢?垂絲君報了仇,你憑什麼留在他身邊?」

常留瑟被他說得啞口無言,半晌之後悶悶地收了藥瓶。

小季笑道:「這就對了。」

常留瑟又問他:「你為何要幫我至此?」

小季替他收拾了皮管與球囊,媚笑道:「因為我喜歡你,也喜歡垂絲君,但不待見那個人。」

常留瑟不信,嗤笑道:「你口口聲聲喜砍我,又哪有將自己喜歡的人湊做一對的。」

小季立刻順著竹竿往上爬:「所以,你終該明白我心裏頭的苦了吧?」

「不明白,一輩子不明白。」

常留瑟平日裏就是玩慣了這一套的,自然不為所動,正想著如何狠狠設計回去,卻聽小季突然變了口風,一派嚴肅道:「今日所學已成,我便將這些器具並那罐藥汁交與你回去。」

說著,卻拿手指了指屋項。

常留瑟明白屋頂有人,也高聲和了,把小瓶兒藏到懷裏,又伸手將器具接過。

雖是做戲,卻也有一番如釋重負的感覺。

小季依舊推著他的背送他出門,手指卻在他身後反反複複地比劃。

常留瑟留心猜了,卻又是那「先入為主」四個字。

他沒琢磨出什麼門道,便被送出了義莊,垂絲君已立在門外等候,別了小季,主仆三人稍作整頓便離了臨羨城。

回了山中已近白露,路邊都是兩三人高的樹木,大隻有楓和空鬆兩種,葉子尚未脫落,便顯出頗勻稱的紅與黃,襯著碧藍遠天、及遠頂落的薄雪,加上未完全消退的綠色,竟是未曾領略的明豔。

「多好的山!」常留瑟由衷地歎道,「卻沒有名字。」

「這山名叫空盟。」垂絲君道。

回了空盟山之後,日子仍循規蹈矩地過。

垂絲君將自創的劍招教給了常留瑟,兩人在一起切磋數日,關係逐漸修補到了入夏以前的程度。

然而常留瑟終是覺得不足,自將那藥汁抱回來之後,心裏就好像有個壺漏在漓著,雖說不個所以然,人卻日漸浮躁起來。

晚課已停了有段時間,這天用完膳,垂絲君卻又叫了常留瑟,吩咐道:「藥汁由你來灌,自然應該知道一些故事,若是願意,待會我在書房等你。」

廳裏還有幾個侍飯的,這時候盡將目光投向了常留瑟身上,而事主卻低著頭,用濃密的眼睫掩蓋了濃重的心思。

「可我想憑著實力走進那間屋子。」

他緩緩開口,竟是拒絕之意,「垂絲君要我做什麼,我便去做,故事不故事,與我並無掛心。」

垂絲君凝視著他的臉,霧裏玉簪花似的白,半晌之後略微點了點頭道:「隨意。」

膳畢,各歸各處。

「公子可以就寢了。」

小芹將香丸放入熏爐烤著,又鋪好被褥,放下帳子後轉身,常留瑟竟還坐在鏡台前發呆。

小芹隻道他是懊悔了,替他可惜道,「多好的機會,連我也想知道垂絲君的故事呢。」

常留瑟緩緩回神,散了頭發讓小芹細細梳著,又垂下眼簾道:「他能告訴我些什麼?不過是一些已經知道的,我想的不是這事兒,你不用替我操心。」

說著又要低頭,腳邊忽然擠過來個毛鬆鬆的活物,常留瑟一驚,剛要動作,小芹急忙丟了梳子,從鏡台下麵撈出個黑乎乎的毛絨團子來。

「哪裏來的貓仔?」常留瑟蹙眉道,「髒得像灰捏的一樣。」

小芹靦腆地笑道:「入夏不是一直抱怨說貓叫春麼?這就有了,母貓被粗使阿六打死了,留下三隻小的,我看它們可憐……」

「這屋裏竟還有兩隻?」常留瑟一瞪眼,突地跳起來,「你什麼時候弄進來的?藏在哪裏?」

小芹知道他對活物一律有些犯怵,忙趴倒在地伸手到床下去掏,不到一會兒功夫,一白一花兩隻貓咪團子安靜地現身,小芹也爬了出來,手上卻拿著個精致的長條錦盒。

「公子你看,這床底下怎麼有個盒子……」

常留瑟看著錦盒,眼睛裏突真有一星火苗兒,無聲地亮了。

小芹抱來的那三隻嬌客,很快得了宅裏大多人的寵愛,因為推算生在八月,故由老頭子們取名「中秋」、「壯月」與「小春」。

中秋略穩重些,壯月與小春最愛亂闖,宅子裏外都留了爪印,垂絲君的床也滾了幾遭。

這天午時,兩隻團子不知怎的又在書房前打架,被垂絲君一手拎了一個,就往常留瑟房裏送去。

秋日的天涼爽下來。

但午休的習慣卻尚未改動,垂絲君提著貓兒剛到院前,就聽見常留瑟屋裏低聲細語,想是小芹與他主子在說話解悶兒。

這話,卻又不是一般的話。

「公子說得什麼話!」小芹聲音清脆,容易辨認,他似乎有些著急,躲避著什麼。

「小芹兒,就與我玩一次吧。」常留瑟低聲道,「聽小季說,很舒服的。」

一陣衣服的摩掌聲、小芹隨即急叫起來:「這是做什麼!公於要睡便睡了,小芹不睡……」

垂絲君心裏「咯噔」一下,大約明白了屋裏的狀況,又聽常留瑟央求道:「小芹,與我一次吧,就一次。小季已經和我說得仔細了,我會小心……」

這邊小芹哪裏肯,死命推諉著。偏遇上常留瑟這塊牛皮糖,越蹭反而貼得越緊,三兩下外衫已被剝掉,他哪裏見過這等陣勢,嚶嚶地帶起了哭腔。

「聽別人說會痛。」

常留瑟見他這般反感,隻好停了手裏的動作,軟語安慰道:「小芹,我什麼時候誆過你?不痛就是不痛。你再看看我,這麼好看的一個人,你不喜歡麼,不想……親近親近?」說著,他又湊到小芹麵前,捏著他的臉要他看仔細。

小芹自然知道他家主子好看,卻從沒有與他正麵接近過,直看得有些恍惚了,常留瑟忙又狠狠地捏了兩下,這才逼出他幾滴眼淚,回過神來委屈道:「公子,請公子住手,不然小芹要去找垂絲君了,垂絲君他會……」

常留瑟打斷了他的話,狠狠道:「你敢去告訴垂絲君我就把你舌頭拔掉!」頓了頓,又央求道,「好芹兒,小季說,是男人都要經曆過這事的。大不了你幫了我,我再讓你來,大家扯平不就好了?」

「公、公子……」小芹似是窘到了極點,「這、這事說的是要尋個情投意合的女子,兩個男人怎麼能行?」

屋裏常留瑟怔了怔,歎口氣道:「情投意合的女子?我長這麼大,究竟見過幾個女人?正經人家的孩子,十六七也該談婚論嫁,可我連冠都未加……怕是要做一輩子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