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呀,我忘記拿防護了。」
看著垂絲君手上的竹棍,常留瑟拍頭,「我把上山的事忘得幹淨,你且等我一會,我去要了來便走。」
說著他便要跑去找棋叟,卻被垂絲君一把捏住手腕,阻止道:「我昨日就知會你了,你不理會是咎由自取,不需要準備了,就這樣上山。」
言畢,不由分說地將藥簍塞進地懷裏拖著就走。
而僅僅被捉住了手腕的常留瑟,則破天荒地紅臉,乖乖兒由他擺布。
垂絲君說起宅外的山中有機拓,但後山卻沒有。
因為後山的另一頭是百丈斷崖,崖下雲繚霧繞,傳說是老龍潭穴,從未有人靠近。
山上一條小路,垂絲君走在前麵道:「這山上不常有人走動,藥材生得極多。你這次跟著我走,若有下次便一人上來。」
相對於常留瑟的尋常穿著,垂絲君則顯得審慎很多。
他頭戴竹笠,紮緊了領口袖口,加厚了綁腿,並穿了特製的厚鞋。
「這山裏的蛇喜歡上樹,也就容易從樹上掉下來。所以才需要戴鬥笠,以防它們掛在脖子上。」
寶劍換成了柴刀,順手砍下一裁細竹讓常留瑟當拐杖,垂絲君不動生色地嚇唬道,「我這裏有點雄黃,你先抹在脖子上罷。」
說著拿出一袋金黃色粉末來。
常留瑟是極怕蛇的,一聽如此,便立刻奪過袋子將雄黃粉和著葉片上的霧水抹勻。不僅僅脖子,便是臉上也照顧周全,好端端一個精致神氣的青年成了花臉貓,看得垂絲君既好氣又想笑。
二人在山裏向上走著,這路本就是采藥時所開辟,通向的便多是藥材叢生之處,垂絲君讓常留瑟將常見的草藥記在心裏,他本來沒有認真期望能采到什麼正兒八經的草藥,反倒是常留瑟,左一塊何首烏右一條野山參,將那野番薯與土蘿卜裝了滿滿一簍,壓得自己走三步喘一喘。
垂絲君也正想教訓一下他的貪婪,於是決定下山之後再點破他。
二人就這樣走走停停到了山上,眼前便沒了路,多邁幾步淨是氤氳的濃霧。
垂絲君說那霧氣是從崖底龍穴裏起來。
時辰算來正是晌午,常留瑟的肚子準時叫了起來。他背上的藥簍裏放了幾塊糕點,便不待垂絲君吩咐,直接找了塊岩石坐了大嚼起來。
垂絲君見狀也不去阻止,隻是同坐在岩石上,取了鹿皮水囊喝水。
常留瑟突然想起了前幾天棋叟書叟嚇唬他的那件事,沒頭沒尾地問道:「你真的殺了那個琴叟麼?」
「什麼?」垂絲君被他問了個措手不及,「什麼禽獸?」
常留瑟撇嘴一笑,道:「果然是他們誆我的。」於是將那棋叟騙人的事添油加醋說了一遍。
豈料他說得來勁,垂絲君卻看穿了他的把戲,淡淡道:「你這狀告得倒是巧妙。若不是看過你如何對待仇人的腦袋,還真的要以為你是個隱忍委屈的角色。」
被他不著痕跡地數落,常留瑟卻也不生氣,隻是在嘴裏嘟囔道:「誰說我不良,隻是有仇必報而已。」
又在岩石上坐了一會兒,垂絲君起身,常留瑟原以為總應該可以沿路下山,卻沒料到男人反而又朝霧氣深處邁近了一步,回頭讓常留瑟跟上。
「把藥簍留在這裏便可,你人過來。」
常留瑟雖然有些狐疑,卻還是站了過去。
那邊霧更大,但還是看得清楚一步開外便是懸崖,他正猜想垂絲君葫蘆裏賣什麼藥,卻突然被一雙強有力的手攬進懷中緊緊箍了起來。
「這、這是……」他還來不及做出聯想與反應,耳邊就傳來呼呼的風聲。
垂絲君竟然抱著他,一躍翻下了深崖!因為疾速落下而產生的痛癢在身體裏爆發,常留瑟難以控製地發出叫喊。
與此同時,他竭盡全力扒住垂絲君的肩膀,最後甚至連雙腳都要纏上去,生怕一不留神就會消失在周圍靄靄濃霧之中,這積極的求生動作,卻給垂絲君造成了不大不小的危機。
男人本是想要運起輕功下到穀底,百餘丈的深度,即便使高手也需得三、四個轉承與落腳的基點。
然而常留瑟此刻蛇一樣纏住了垂絲君的雙腳,即便有再上乘的輕功,也沒有了用武之地。
垂絲君蹙眉,低頭去看那埋首於自己胸前的青年,看來解決之道僅有一條——展掌為刀,直擊向常留瑟的後頸。
青年悶哼一聲,隨即渾身癱軟下來。
***
常留瑟再度醒來時,卻以為自己猶在夢中。
因為周圍霧氣氤氳,全部都是水水水。
腳下是一人來寬的夯土,將一泓碧潭團團割成五丈見方的魚辨形狀,夯土交界處,水麵下是用鵝卵石砌出的橋洞,水便能夠在片片魚鱗之間不停流動。
周圍很安靜,因為霧大,常留瑟看不見更多的景物,隻有聽著風聲水聲,看碧水中偶爾遊過幾尾小魚。
「垂絲君……」青年很快想起了自己昏迷前的經曆,這裏應該是穀底的龍穴,然而將他帶到這裏的垂絲君卻不見蹤影,常留瑟站起身來踽踽而行,四處尋找男人的蹤跡。
青年天生有些恐水,卻似乎注定要與水結一輩子的孽緣。
他的父親是出海遇難的,姐姐也是在浣紗時被郡守捉去。
所以常留瑟一看見水就有些發怵,原先站在竹筏上練功就已經很勉強,更不消說是沿這一人來寬的夯土行走。
才走了十來步,他便覺得發暈,於是蹲下身子,將腦袋整個兒埋進臂彎中休息。
就在這時候,從遠處的魚鱗水塘中隱約飄過來一個金紅色的影子。
「常留瑟……你醒了?」聽見呼喚的常留瑟怔怔兒抬起頭來,說話的人並不是垂絲君。
他循著聲音向遠處看,自然見到了那片金紅——此刻已經變成了個身披金色長衣的男子,在水中朝他走了過來。
現下正是仲春時節,天氣雖已經回暖,但水中依舊微寒。
此入竟然隻穿一襲薄衣,便能在這寒潭中行動自如,常留瑟心中不由覺得詫異。
來者近了,原來是位仙氣出塵的青年隱土,他自介道:「我叫殷朱離,是這龍潭的主人。垂絲君有事走開,讓我等著你醒來。」
說著,揚手一揮,周圍的霧靄竟都乖順地退散下去。
於是露出了三麵環繞的峭壁,以及不遠處旱地上叢生著的奇花異草。
然而,讓常留瑟驚訝的,還是殷朱離那浸沒在水中的下半身。
那是一條魚尾。
垂絲君捧著幾個錦盒從洞中出來,抬眼就見常留瑟立在水塘中央,神情緊張地望著水裏的殷朱離,青年右手到腰間摸索,似乎是在尋著佩戴的木劍。
害怕常留瑟會做出傷害殷朱離的舉動,垂絲君連忙緊走幾步喝道:「人都道求仙成仙,正經看到仙人卻反而不認識了。朱離是住在崖底的鯉魚仙人,不要胡來。」
聽到垂絲君的聲音,常留瑟頓時有了生氣,再去看麵前的殷朱離,一派溫和的笑模樣,哪裏有半點危險的影子。
「我這哪裏是害怕,隻是以前沒見過仙人,有些小意外罷了。」
青年立刻狡賴起來,同時蹲下身將手探進水裏去摸了一下朱離金紅色的魚尾,果然如鯉魚那般光滑冰冷,半是驚訝半是裝瘋賣傻,他大聲地喊道:「真的是魚尾,我這算是摸到仙人了罷!」
被常留瑟突然摸到的殷朱離,隻是微微笑了笑,反倒是垂絲君隔著幾丈的距離狠狠剮了青年一眼,又聳了聳手上那迭錦盒,說道:「閑言少敘,都上岸來吧。」
三人分別到了魚鱗塘邊緣的旱地上,殷朱離離了水便隻能在輪椅上行動。
垂絲君將錦盤堆在一張石桌上,對朱離說道:「這些藥材也麻煩做成仙醴石髓,端陽前給我就可以。」
殷朱離笑著回答:「上次配的那一葫蘆就吃完了麼?你可不是那種暴殄天物的人。」
常留瑟聽出來這是在說上次被他胡亂吃掉的那些丹藥,於是有些羞愧想要避開,卻被垂絲君一把扯住胳膊道:「帶你下崖非是為了觀光,跟我來。」
言畢起身,與朱離用目光作了示意,徑自再朝山壁走去,常留瑟自然緊緊跟上,同樣往前走了一箭之地,方才看清楚崖壁上兩丈的地方竟有一個二人大小的洞口。
這原來是一個葫蘆嘴形狀的深穴,洞口雖然狹窄,內裏卻頗為寬敞。
常留瑟發現這是一片如同蜂巢一殷互相聯通的大小洞穴,幾乎將整個山體蛀空,正中央走廊似的一條大道,壁上每走幾步就嵌著用於照明的夜明珠,如此排場,這洞穴裏一定有更為昂貴的事物存在。
說不定,就是垂絲君存儲寶藏的所在。
果然,垂絲君手指左右,道:「兩邊就是我二十年來的酬資。等到刺殺了屍陀林主,由你任選一邊拿走。」
常留瑟尋著他指的方向看去,光線可及的地上被層層青膏泥與木炭隔離了潮氣,隱約露出朱漆箱子的一角,卻好像尤抱琵琶的的美人,勾引著他的腳步。
垂絲君走在前麵沒有回頭,但聲音卻拐著彎回來警告青年:「那裏也有我布下的機拓,乖乖跟著我走。」
石洞甬道的盡頭,竟豁然開朗。
這是間足三丈高度,十餘丈見方的石屋。
中間一泓碧潭,後麵石壁上鑿著「聽醴」二字,想來就是這口潭水的名字。
垂絲君就在聽醴潭前停步,扭頭吩咐常留瑟道:「寬衣下水。」
常留瑟不解道:「你帶我到這裏來,就是為了洗澡?」
垂絲君蹙眉道:「此潭水與朱離煉丹池相連通,在潭水中運動,對恢複功體良有稗益。」
聽了這潭水的神奇之功,常留瑟也知道應該泡一泡,如是他便兩三下扒掉外袍,除掉中衣,隻是對待褻衣時卻又有點異常的扭捏,甚至轉過頭去看垂絲君的反應。
其實垂絲君根本沒有朝他這邊看過半眼。
聽醴潭果真是有些氣特的,雖然不見有熱氣騰起,但是潭水卻是溫熱。
比較尋常水流而凝重,微滑膩,最重要的是帶著一股不易覺察,卻沁入心脾的藥香。
常留瑟嚐試運功,方一小周天便覺得大有不同,他訝異道,「果真是神潭。」於是繼續往深水處小心地挪了挪,問垂絲君道:「你既然識得朱離這樣的神仙朋友,又為什麼要作刺客,為何要親自報仇?」
男人立在潭外,意外的垂了眼簾,道:「仙人便是仙人,非是殺人的兵器。既然是友人,又怎麼能夠假他之手報私仇,而且朱離修行之道,貴在與天地造化同一,修內丹之路,並沒有那種能夠自人於死地的法術,正相反,他之所以隱居在這崖下,也是為了躲避人群。」
常留瑟把這些一席話聽完,怔怔然道:「這倒和我聽到的那些傳說故事都不一樣,那封神演義裏麵呼風喚雨的,感情都是胡謅?」
垂絲君知道常留瑟在裝傻,蹙了蹙眉沒去理他,隻是又吩咐道:「以後每個一旬帶你過來一次,現在專心運功,不待我回來不許懈怠。」
話畢,他便到輔洞中取了些物什,轉身走出了洞穴。
「這是給你的感謝。」
垂絲君出了洞,將個烏木箱子放在殷朱離麵前的石桌上。
鯉魚將輪椅推近,開了箱子,裏麵全部是十兩重,成色極好的金錠子,隻有角落裏擺著個象牙雕的小瓶,似乎是貯著酒的摸樣。
鯉魚看得這滿眼的金光,也隻是恬淡地翹了翹嘴角,道:「還是你知曉我的愛好。」
這話聽起來三分像是稱讚,然而垂絲君聽了卻不領情地搖頭道:「我隻道你喜愛黃金白銀與美酒,卻不知道你為什麼喜歡。」
鯉魚道:「你別的寶貝雖然也是好物,但我卻不懂得鑒賞,日後若再與別人兌換成金銀,隻怕是要吃虧。還不如直接要金銀來得幹脆。而酒漿隻是單純愛好罷了。」
垂絲君並不理解那些金銀對於鯉魚的作用。
「你一個出世修行之人,要這麼多金銀做什麼。就算是那五湖四海的龍君們,得了珍品大多也是擺來欣賞,卻沒聽說過拿來花銷的。」
位列仙班的淡水龍族,全部是由得道的鯉魚躍龍門而成,當年與殷朱離同在洞庭遨遊的鯉魚中,半數都已經躍過龍門,飛身成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