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將靈位丟在地上,握劍。
舞的是垂絲君交給他的行劍,隻見半空中銀花朵朵,明晃晃的刃鋒在其間點、格、洗、截,不消片刻哀號與殷紅並起,那些宅裏豢養的庸夫,又如何與垂絲君細心培養的菁才抗衡。
常留瑟沒有立奪這些人的性命,反而是用各種手段分別剮了眼、耳、鼻,斷了手腳與經脈,一人有一人的花招,但都是毫無補救的殘了,重的則生不如死。
片刻之後常留瑟停下來,臉上依舊擎著朵紅蓮似的笑,身後傳來了剛才那和尚的沉痛呼聲。
「吾佛慈悲……」
垂絲君應了常留瑟的要求,立在園中大樹上旁觀。
他知道常留瑟不是那種善於潛行與偷襲的人,果然不消一刻,郡守府裏便嘈雜起來,他將位置換到正廳屋頂上,看青年與那幾個護院格鬥。
然後便意外地看見了蛤蟆碚裏的摩訶和尚。
常留瑟顯然看不慣這個和尚,一語不合提劍便砍。
垂絲君正想試試摩訶功力深淺,這下正合了心意,然而隻看了兩三招,他就知道不妙。
和尚手上沒有兵器,然而掌風強勁,更比常留瑟的殺劍渾厚,武功架式一看便知並非凡俗,很可能是自西天傳來的武學,與中原大相徑庭。
這邊垂絲君有了幾分擔心,常留瑟卻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殺紅了眼,硬頂著和尚要分個高下。三十招之後宅外突然一陣車馬喧囂,接著便聽見有家仆喊,說老太君夫人小姐要回來了。
和尚與常留瑟都分了心去聽外頭的響動,但交手卻一刻未停。結果自然是年輕閱曆淺的落了下風,常留瑟被和尚隔空一掌打中左胸,當下口吐豔紅,然而摩訶祭出的另一掌也已經照麵打來。
垂絲君眼見不妙,立刻翻身躍下,同時右手翻出一粒銀錠子將和尚的手撞開。
摩訶不意有人,扭頭卻見是垂絲君。
一時間也怔怔然垂手立在一旁。
而這時,常留瑟突然抓了地上的牌位站起身來,咬著牙朝車馬喧鬧的地方飛奔而去,而垂絲君也惦著青蚨藥丸的效力,急忙跟了過去。
片刻後,隻餘下摩訶和尚立在一片哀號的家丁護院之間,看了那兩道遠去的背影,又低頭凝視自己腳上的鐐銬,幽幽地歎了口氣。
常留瑟運起輕功,輕鬆躍上了郡守府的遊牆。
府外小街盡頭處車馬與轎擠成一片,想來是家丁通報了危險,老春婆一行便不敢接近。
人齊也有好處,常留瑟三兩步躍上街口酒家的樓頂。
讓腳下家丁與護衛都瞧見他的蹤影,便舉起手裏的牌位喝道;「要保這牌位,就叫老春婆滾出來謝罪!」下麵人都知道「老春婆」所指郡守太君,但又有誰膽敢挑明了去請。
這時候人群裏出來一個穿著考究的護衛,遠遠與常留瑟打了照麵。
常留瑟見了這人,頓時變了神色。
垂絲君隱在他身後,隻見青年握拳,打擺子似地顫。
那穿得考究的護衛原來是郡府總管,認出常留瑟之後卻不驚怒,隻是回頭命人去將情況稟報給太君,老婦人胡人出身,體格硬朗,又是彪悍性格,立時由一幹護衛簇擁著來到了樓下,常留瑟見了老婦,臉上又綻出那種邪極魅極的紅色笑容。
他暫且將靈位扔到腳下,一邊解開背後的包袱一邊道:「老春婆,你看這是什麼?」說著,細長五指便提出了她兒子白生生的腦殼來。
郡守的這粒骷髏,被常留沒事抹了幾筆墨汁,正麵歪歪扭扭鉤出一張醜角的臉譜。
旁人瞧著是說不出的醜怪,看在老婦人眼裏,卻隻成了道撕心裂肺的疼痛,化作一聲狂叫迸發出來。
郡守的遺孀聽見婆婆的哀號,也慌忙奔了出來。
下麵頓時亂作一團,這時候也有幾個護衛趁亂爬上了樓頂,卻都被常留瑟掃斷了脛骨丟下樓去,自始至終,隻有衛總管立在樓下,遠望著常留瑟。
垂絲君幾次與他眼神變錯,卻意外地看不出包含的情緒,或是複雜得無以厘清。
樓頂,常留瑟提著那粒骷髏又往前走了幾步,再衝下麵笑道:「老春婆,要不要我將你龜兒子的腦袋還你?」
那老婦人本來已氣急攻心,聽了常留瑟這句話,更是又哀又怒。兒子的腦袋自然想要,可又不知道常留瑟會出什麼花腔。
好在常留瑟也不喜歡賣關子,直接說道:「叫你龜兒子的媳婦來接著,摔壞了可不是我的事兒。」
聽了他這句話,郡守夫人煞白了一張紙糊的臉,無奈抵不過老太君惡狠狠的幾眼,哭喪著來接。
常留瑟卻不急著丟,反而嬉笑道:「你收了這顆頭,晚上它就來找你。睡在你枕邊,咬著你的頭發往耳朵孔裏伸舌頭吹涼氣兒!」
那郡守夫人本就是與郡守無甚感情的人,見了骷髏就變了顏色,這下更抖得如秋葉一般。
偏那常留瑟本來就不準備讓她接住,隻是稍稍向左偏了一偏,不僅將那骷髏掉得粉碎,就連小腳的郡守夫人也重心不穩,跌了個極不優雅的嘴啃泥。
那老婦人見兒子的腦袋砸成了碎片,氣得當下衝到媳婦麵前,也顧不得家教威嚴,左右開弓「劈劈啪啪」甩了十幾個耳刮子,直打得郡守夫人雙頰豔若桃花,嘴角血流不止。
郡守夫府下百來號主子家仆幾乎都在場,這其中還有郡守生前娶回來的十七房小妾,明裏不敢計較,暗中卻都較著勁兒。
大夫人在這幹人麵前受了羞辱,憋著氣就要去投井,府裏大夫人的勢力自然跟去勸解,反留下那十七個小妾暗自竊喜。
然而瞧見這團亂麻似的場麵,最舒心的人自然要數常留瑟,他施施然又取了靈位在手,往下麵問道:「接下來這木頭,哪位姨太太來抱一抱?」
那十七個小妾想起大夫人受的那十幾個耳光,頓時縮了脖子。
老太君剛才打完了媳婦便抱著兒子的腦袋坐在一邊兒喘,這下子又狠狠地抬起頭來,咬牙發誓要啃了常留瑟的皮肉,又說明日就送那些小妾入山去做姑子。
常留瑟聽了正又要發作,卻聽見身後垂絲君清咳一聲,拋了粒石子兒到他的左邊。
青年向左看,遠處校場黑壓壓跑來一隊弓弩手。
他自知尚未練成箭陣脫身的本事,也隻能咬了咬牙可惜道:「老春婆這靈位倒捧不爛,你便自己留著罷,正麵刻你龜兒子,反麵就刻你自己。」
說著正好搜搜刮刮將嘴裏被摩訶和尚打出的鮮血吐到靈牌上,然後不顧老婦人的尖叫怒罵,揚手丟到了樓下角落,那裏正栓著隻看店的黃狗,聞了血腥氣就來舔。
老婦人看了終於哀號一聲背過氣去,人群愈發亂作一團。
隻有那護衛總管,始終隻站著不動,反倒好像靶子一樣惹人注目。
常留瑟就這在沸反盈天之中轉身退了幾步,垂絲君以為他要走,卻沒料到青年隻是暗自下了個決心,突然又轉身回到屋簷前,膩著嗓子叫了聲:「李大哥!」他的臉上分明隻橫著一派殘酷,聲音卻似摻了蜜糖,叫人聽了覺得銷了魂的心寒。
眾人都還沒有聽出個所以然來,常留瑟手中的利劍便作長槍般飛刺麵出。
正中那護衛總管的前胸,血液泉湧,那男人頓時麵如金紙沒了氣息。
人群中再一陣騷動,四散奔逃,常留瑟卻還立在簷上,一直守到那總管沒了氣息方才離開屋頂,與垂絲君一同進了小巷騎了馬,闖過城門關卡而走。
鬧完事已近正午時分,二人策馬出了城,一路便照深山而去。
句芒青與常留瑟胯下的紅馬都是良駒,大半個時辰便篤定脫出了追緝。
未時初刻,垂絲君決定離開官道遁入草莽,常留瑟也終於悶哼一聲從馬上栽了下去。
垂絲君急忙籲住了句芒青過去查看,隻見常留瑟牙關緊咬,麵容灰敗,再切脈而觀,果然是摩訶那掌震傷了內腑。
青年一直以驚人的耐力閉鎖了經脈,直到脫離險境才發作起來。
大約摸清了狀況,垂絲君便將常留瑟抱到一邊的軟草甸上。
喂他吞下一粒丹藥,又推著他的脊背運功一小周天。
過會兒常留瑟的臉色終於挽回幾分,也緩緩睜開了眼睛,可一有知覺便覺得胸口火燒火燎。
方才記起受傷的來龍去脈,索性苦著臉癱在垂絲君懷裏,學著他的口氣道:「我現在是大仇得報,雖死而無憾……隻是負你一片癡心,無以為報,惟有來生結草銜環……」
「你離死期還早了一點。」垂絲君白了他一眼道:「這馬你獨自騎不得了。先和我一起回山裏再作計較。」
說著,打橫兒就將常留瑟抱了起來。
常留瑟倒很是享受這樣的貼近,不過嘴上卻嚷嚷著要把紅馬鞍邊的褡褳也帶上。
垂絲君拗不過他,拿了褡褳再扶他上了句芒青,常留瑟就窩在他的懷裏,貓兒一股乖巧,哪裏還有方才郡城裏的那股狠勁。
馬承了雙人的重量,就有些放慢了腳程,加之垂絲君估計到常留瑟內腑的傷,也放棄了些顛簸的捷徑,以致於向晚時分才行了一半路程,所幸垂絲君昨夜在客棧采買了些幹糧,於是就選了處空地停下來休息。
晚上野外有幾分涼意,垂絲君遠遠地生了堆火,鋪好樹枝與新葉讓常留瑟躺倒上麵,自己去馬上找那包幹糧。
背後,傳來青年幽幽的詢問聲:「不問我為何要殺那個護院總管?」
垂絲君手上的動作略停了停,隨意道:「你願說便說,嘴長在你自己身上。」
常留瑟聽了他的話,幹笑一聲道:「那人是我阿姐文定的夫君,若非遇著這檔橫禍,隻怕我已經管這個懦夫叫姐夫,你說是不是夭壽得要命!」
垂絲君摸著了那包幹糧,與鹿皮水囊一並拿了過來,同時看了眼常留瑟,淡淡地說道:「有些話我說了你未必聽,然而剛才你在郡城裏報複,那個李護衛始終沒有回避過半步,若真是懦夫,隻怕早躲到天邊去了。」
常留瑟聽了雖然有些觸動,卻還是不肯承認,隻是快快道:「一定是那懦夫害怕得挪不了窩了。」
垂絲君知道他喜歡抬杠,隻是將水和幹糧袋遞給了常留瑟,看青年還在思索著自己的話,這才再開口補充道:「你是血熱的急性子,一切都已說了作了為痛快,還有很多人並非你這種脾性,具體的你自己琢磨,但往往所見的遠非是全部的事實。」
常留瑟聽他說教,頭立刻痛了起來,索性不再去細想,笑罵道:「你以前說話是發悶,最近卻越來越有了些玄機。鼎鼎大名的垂絲君恐怕入了空門,也當得了天下第一的和尚。」
說完,手上也已經解開了幹糧的袋子,借著火光低頭拿了塊,看在跟裏卻驚了一跳。
那袋子裏的並不是尋常糕點,而是四五個逼真可愛的壽桃。
「這袋壽桃,抵你一袋子東珠。」垂絲君坐在一邊撥動篝火,麵不改色地說。
常留瑟滿眼淨是壽桃,拿著袋子的手突然重重地抖了一記,竟然像個孩子似地撲到垂絲君懷裏,拖了他的腰不動不嚎,隻死死地磨著粘著。
垂絲君本來看慣了常留瑟的矯情,此刻卻被這無言所感動,不由自主地可憐起他來。然而腦中又恍惚了一下,浮現出白日裏青年臉上那朵紅蓮也似的妖豔笑容。
二人歇息了會子再次上路,回到山中已是子夜。垂絲君再替常留瑟仔細檢視了傷勢,確定並無大礙,隻是免去了後五日的操練。
當天夜裏,常留瑟沐浴後坐在窗前,細細梳著一頭黑緞般的長發。
再去看自己那雙白如雪塑的手,心裏想著今天就是用這手徹底了結了過去的糾葛,整個人便漸漸蛻去了油滑生龍的模樣,反而黯著麵色回想空空也似的過去,所有愛恨,都無法做主地看著去了。
他再往深裏想,一十六年的人生像是突然被蛀了偌大的一個蟲洞,空了。
他日一死,便不再會有人知道自己曾活過,說過、做過什麼。
這種將來的空虛讓他既怕又恨,隻有慌忙取來那一袋子壽桃,狠命地揣進懷裏。
第二天醒來一看,整袋子的壽枕已經烘得裂了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