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朱離非是無能,卻總是抱守著某個不明的緣由留在地上。
他道:「我是地仙,隻要一日踏足在這土址上,那些金銀終究會有用的一天。我也不理解你為何要留著那麼許多財寶。但你一定有自己的打算。」
這話說中了垂絲君的心思。
朱離頓了頓,又道:「你帶來的那個青年,並非如表麵上那麼單純。我雖無甚法力,卻還粗通麵相術數,他眉疏而秀長,主機敏聰慧,眼細深長,卻又帶著些邪氣,而再者雙唇薄而嘴角微墜,又分明是刻薄寡恩的情形。相由心生,你又怎可不提防。」
垂絲君默默聽完鯉魚的話,也不辯駁,隻是微微點了點頭道:「這事我有分寸。」
殷朱離自知撼動不了他的決定,也惟有苦笑著看他再走回洞中。
垂絲君剛走進洞中,便聽見聽醴潭那邊一陣窸窣的自言自語,於是猜想著常留瑟是不是在偷懶,便加緊了步伐要進去監督。也正是因為心中有了想法,垂絲君並沒有發覺在他的腳邊,有一道從聽醴潭悄悄帶出,又匆匆趕回的水痕。
「我並沒有躲懶!」常留瑟泡在水裏委屈道,「方才運功行了一個大周天,之後就感覺筋脈脹痛,也不敢再擅自作主張,正想著要不要出去找你回來呢!」
垂絲君聽了他的描述,明白這是真氣漫溢,不宜再行運功,便將衣物拋給了常留瑟,讓他上岸。
常留瑟拿了衣物,直接用褻衣抹了身子,穿上中衣與外袍。他手上利索,嘴上也不閑著,看似隨性地問道;「你出去與殷朱離說了些什麼?」
「與你無關。」垂絲君白了他一眼,「多事。」
挨了刮的常留瑟也不氣惱,一邊已經將衣服穿好,自言自語道:「誰想知道你的事,我整天對著那幾個老頭都快看出繭來了,好不容易遇到個美麗的仙人,自然想要親近親近。」
他說話的聲音不輕,自然傳進了垂絲君的耳朵裏。
男人若有所思地回頭望了常留瑟一眼,脫下自己身上的銀氅披到他肩上。
「回山已經靠晚,風大。小心把補回來的功體都吹走了。」
***
與殷朱離話了別,依舊是垂絲君帶常留瑟上了懸崖。
此時天色向晚,回到宅子門口,正看見書叟拿著個包袱,說是要告假下山去看他足歲的小孫子。
「我還以為刺客的周圍隻會出現孤家寡人,卻沒想見刺客之王倒留了個三個同堂的老爺子在身邊。」
晚飯之後,常留瑟嘴裏塞根簽子,就拿這件事磨起了牙。
「那些隻留孤家寡人的,非是害怕惹禍上身。」垂絲君難得回應道,「而是擔心自己沒有能力保護過多的人。」
常留瑟有些意外他會耐心回答。相處久了他就看出垂絲君的冷情,越是朝夕相處的人就越不親熱,從散功時的無微不至到現下的冷淡言語,若不是常留瑟是個實皮實骨的角色,恐怕早就以為男人是多麼不待見自己了。
「原來刺客不僅要懂得殺人,還要保護別人,真正不容易。」常留瑟稀奇道,「恐怕也隻有垂絲君這樣的高手吃得消吧?」
「我也以為我可以……」垂絲君的聲音沉了下去,在昏黃燭火下甚至有些陰森。「所以才落到這替人報仇的田地。」
常留瑟心頭一澀,明白是指「陸公子」的事。
自從那天獨自揣摩出了個端倪之後,他便極討厭從垂絲君口中聽到任何關於那人的點滴。
於是當下就嘻嘻笑起來,改了口道:「書叟孫子生辰,倒是讓我想起一件事,阿姐說過我的生辰也就是在春天。」
垂絲君回過頭來望著常留瑟的臉,問道:「可是你十六歲的生辰?」
「正是。」常留瑟笑道:「隻不過家徒四壁,長到現在就連壽麵都沒吃過一碗。」
垂絲君聽了略有所思,過了會幾再問道:「可曾記明白是春季的哪一日?」
「具體記不得了。」常留瑟蹙眉,「隻知道阿姐常說我是天母壽星,若是女子可為命婦,但偏生成了男子,卻是命薄福寡的路了。」
垂絲君聽到這裏,便點頭表示已經明白,當天也不再做晚訓,隻是叫常留瑟自己溫習心法,待第二日晨起之後才恢複了慣常的操練,從前旬假時的修養生息,也都暫時改成了去聽醴潭吐納修習,如是有條不紊、周而複始的過去了一個月。
季春時節,後山上杜鵑火一般開了遍野。
常留瑟糟蹋掉的功力終於被完全補救回來,這天他依舊在竹筏上習劍,垂絲君拿著一柄鐵劍走過來說道:「依你現在的功力已經配得上這把劍,拿去習慣一下輕重。三日後帶你出山。」
「出山做什麼?」常留瑟收下劍,不解道:「難道就要去殺屍陀林主了麼?」
垂絲君也不立刻回答,而是再將常留瑟看得脊背發毛之後,才淡淡地答了一句:「三日後就是你的生辰。」
下山去做什麼?垂絲君說全由常留瑟做主。
隻是不許他單獨行動,於是取了套名喚「青蚨」的寶物,其中一串塗了青蚨母血的銅錢由垂絲君收了,另一枚子丹則讓常留瑟吞下,說是青蚨母子不離,服了丹藥的常留瑟,同樣不能離開垂絲君百步。
而即便是這有拘束的自由,也讓常留瑟興奮,以致夜夜把玩著屋子外麵那粒頭骨,設想著將它擺上郡守府正堂的情形。
兩日之期很快過去,那日垂絲君給了常留瑟一匹棗紅駿馬,兩人做布衣打扮下山而來,按常留瑟的主意是要去他的家鄉,與郡守的骷髏作最後的計較。
從垂絲君隱居的深山到常留瑟故鄉有一日路程。這其中青年如出籠鳥雀,處處走馬觀花,仿佛是經年關在大牢之中,淨撿著人多的地方湊熱鬧。雖然耽誤了不少辰光,但念及常留瑟少年心性,垂絲君也不去計較。
兩人停停走走,戌時初才到了郡城外。城門已關,他們便在郊野一間驛站落腳。
這驛站位置雖偏,進門卻是座無虛席,擠滿了各色人等。
「客官您遠道而來,不知道明兒個上巳節,這郡城外的封河裏有郡主帶著本地名嬡行蘭湯辟邪之儀式,更兼那些姑娘小夥借著春腥花開談情說愛。這不,場麵可比春節都不遜色。」
店小二如是說,又轉身看了眼牌架子,抱歉道,「二位,敝店地小,盛事當前便隻剩得一向客房,您二位看……」話音未落,垂絲君便將訂金擱在了他麵前。
剩下的這間客房在二樓正對著樓下大堂,喧鬧嘈雜得很,也難怪會遲遲租不出去。
常留瑟沐浴後坐在屋外走廊裏的扶手上,腳跟後擱了瓶酒,他散著頭發遮住半張臉,又隨性敞了懷露出雪白胸膛,直看得樓下幾個酒徒噓聲不斷。
直到垂絲君在房門口皺了眉才走回來。
「沒想見你也是個好酒之人。」垂絲君見常留瑟提著酒,壺裏已經有了七分空洞的聲響。「酒乃是穿腸毒,要有度。」
常留瑟這時已經有了幾分醉意,隻吃吃笑著辯解道:「我不貪杯,隻在心情好時小酌一番。酒是好物,沒有它你今晚上都不會和我說話。」
「渾話。」
垂絲君冷笑一聲後就不再搭理,常留瑟於是自言自語起來:「上巳節……不過是個淫日,借節慶名號行男女苟且之事……」話音未落又突然自扇了一記嘴巴子,啐道:「不對,好歹也是我的生辰,可不是好日子!普天同慶的好日子。」
這話真巧鉤起了垂絲君的一樁疑問。
「你阿姐說你是天母壽星,此乃沿海漁人風俗。這樣說來你該是沿海人士,家鄉又為何在這內陸中。你可有誆騙欺瞞什麼?」
常留瑟酡紅著一張俊臉,雙眼已然有些迷離。直到垂絲君讓出床鋪與他躺舒服了,方才懶洋洋地回答:「瞧著城外的封河沒有?通著長江。聽說還沒我的時候,爹娘和阿姐住在江口,後來阿爹沒了,阿娘便帶著我們沿著水路回了娘家。」
垂絲君「哦」了一聲,不再追問,反倒是常留瑟借著酒興突臭起來。
「懂事後我隻有一個念想,便可著勁兒的存錢,買船帶著阿姐出海去找阿爹。可是海船太貴,我又怕水,而且錢尚沒存夠,阿姐就先去了……」他仰躺著,右手壓到額上遮住燭光,長長地歎了一口酒氣。
郊外小店夜裏微寒,常留瑟也不去拉被子,反朝坐在床沿的垂絲君後腰窩去。
男人同樣輕歎了一口氣,取來被子要替常留瑟蓋上,回頭卻看見青年已經弓成一團睡了過去。
第二日清晨城門開了,內裏果然熱鬧非凡。
人流大多數是衝著封河邊的節日而去,紅男綠女一時沸反盈天。
昨夜常留瑟雖然沾了酒,但醒得卻極快,早起洗漱時已無半點不適,辰時初刻,二人便牽著馬走進郡城。
因為距離郡守遇刺之日尚不過數月時光,牆上依舊貼著緝拿常留瑟的通告,雖然畫像隻似三分,垂絲君還是早就讓青年用薑黃塗了臉,又作了些偽裝才走到了路上。
郡城裏的街巷,常留瑟最熱悉,於是垂絲君就任他領著迂回,不消一會兒便看見了遠處宅第大院的琉璃瓦頂。
常留瑟下了馬,對垂絲君道,「郡守匹夫雖死,但其家眷依舊留在城中,剛好把這個骷髏給他們做節日賀禮,上巳節慶宅中必定人少,白天行動也有不差黑夜的巧妙。」
垂絲君聽了分析,也覺得他還是有些頭腦的,雖然這宅裏的護衛無論如何都不是他的對手,但男人依舊耐心地聽完青年對於闖宅的分配。
「我不需要你的幫忙。」
就像垂絲君遲遲不向常留瑟提起複仇的緣由,常留瑟也不打算讓男人介入自己的恩仇。
隻是顧忌到青蚨丹藥的效力,而將垂絲君安排在與自己的活動範圍不到百步的花園之內。
兩人靈巧地翻牆而入,互相使了眼色便分道揚鑣。
常留瑟背著郡守的骷髏,先朝後園佛堂闖去。
郡守雖是一方豪富,其宅院卻始終脫不了中等官吏的建製。佛堂湊合修在後花園裏,也是這肮髒地上唯一的淨土。
隻裏麵又供著郡守的牌位,常留瑟就是要將那牌位取了來,套上郡守的骷髏擺在正廳裏。
常留瑟熟悉府中地形,轉眼便開了佛堂後門,繞過抄經室與佛龕,就照見放著府中先人牌位的地方。
郡守的牌位供在案桌主位,地上一個蒲團,又有木魚與未焚盡的檀香,看來是有僧人被請來做超度,說不定郡守死不忘作色鬼,要鬧得自己家都不消停。
常留瑟剛上前拿了色鬼的牌位,左側的門簾就被掀開,從內堂走出來一個三十上下的高大和尚,眉心一線丹珠天目莊嚴肅穆。
常留瑟這時正將色鬼的牌位倒提在手上,和尚見了自然蹙眉,宣了聲佛號道,「這位施主,冤冤相報不如放下屠刀。此家太君喪子之痛夜不能寐,施主又於心何忍?」
常留瑟聽不慣和尚的說教,隻冷冷笑道:「你倒知道我就是那個取了狗官性命的人?那你可知道我為何要取他性命?老春婆哭他死鬼兒子你於心不忍,那她幫著兒子把那些糟蹋過的姑娘扔進井裏,你又於心何忍。」
和尚顯然不知究裏,麵上幾分驚訝,卻還是固執著要收回靈位。
常留瑟不願與他廢話,一手拿了靈位另一手掃向他的後頸,卻沒料到被和尚輕易閃過,倒收了念珠反手來拘。
常留瑟格擋,同時右腳橫掃,但撼不動和尚穩如盤石的下盤。
如是一來二去,已經過了十招,常留瑟慢慢覺出和尚不簡單,他無心戀戰,便蹂身出了佛堂朝正廳奔去。
他這一逃,卻覺出了個古怪。
和尚雖然武功不弱,走起路來卻不甚靈便。
常留瑟也不去仔細計較,一路繞到前廳,看見已經有幾個護院聞訊圍了過來。
粗略一數便有六七人,這其中很有幾人是在雪地裏追殺過常留瑟的,青年雖然略上了偽裝,卻還是被認了出來。
「地獄無門闖進來!」那些與常留瑟交過手的,都以為他還是數月前的底子。上次讓他逃遁,府裏就賞了好一頓刑責,眼下泄憤的機會怎能錯過。
常留瑟聽了這句狠話,隻是從嘴角漾出了一朵冰涼冰涼的笑。這笑像朵蓮花,慢慢在抹成薑黃色的臉皮上綻開,是風情,是驚恐,亦是嗜血的挑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