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 3)

摩訶乃梵語,意即「大」。之所以用梵語作為法號,乃是因為和尚的度牒領自獸心崖下摩尼寺,是三百年前由十位天竺那爛陀寺的高僧西行建造的名刹。

出於禮節,垂絲君也化名商人崔思君自報了家門,二人在蛤蟆碚邊道別。

和尚轉身行走時候身上響起一陣細碎的金石音。

卻非是那聲杖,垂絲君低頭,查見那聲響來自於和尚足踝,是一掛暗紅色、鏽跡斑斑的鐵鏈。

***

自從打開了頭間屋子,常留瑟就像找到了訣竅,後麵五天接連破開六扇大門,其中東西二麵分占其兒,南北邊則僅各開一間。

而棋叟給他的評價,卻是「智力有餘,風吹得跑,體力不足,繡花稻草。」

常留瑟表麵對上老頭子的譏誚不屑一顧,然而心裏還是恨得癢癢。倒不是小肚雞腸去計較口舌,反而是因為明白老頭子踩住了他的痛腳。

於是他決計狠下心來練功,就算是為了那剩下六間屋子裏的寶貝,幾個許諾的條件,以及垂絲君驚訝或讚許的神情。

常留瑟本是絲毫不懂精進之道的人,隻以為將武學沒日沒夜的操練,再加上牛嚼那些十全大補丸便能成事。

豈料任性胡來了七日之後,竟自覺內息紊亂氣血上湧。

第二天清早又堅持耍了一套劍招後,口裏突然疾噴出鮮血來。

棋書二叟趕忙上前將青年架下竹捧,幾個老頭中有通醫理的,一番診斷後才知道是藥猛血熱,急火攻心,這樣一折騰,非但沒有任何長進,反而將已精進的修為倒退掉了三成。

於是原本有條不紊的修習,被常留瑟硬生生掰成了臥床靜養。

一個月時間很快便過去,西陵那邊飛鴿來說垂絲君已經回程。

常留瑟明白這下自己絕不會攤上什麼好事,加上棋書茶三個老頭在他耳邊攛掇,說垂絲君最恨人浪費他的靈藥,茶棋書叟之外原來還有個琴叟,就是因為浪費了兩粒丹藥而被垂絲君錯手擊殺。

於是剩下的幾天裏,青年除了吃睡休養,就是想著如何緊緊皮肉,好挨過垂絲君的懲罰。

兩天後,垂絲君果然帶著一個烏木箱與一壇泉水返回了山中。

回來正是未時,卻沒有看見常留瑟在水泊上練功的影子。

問棋叟後才知道出了這麼回事。

他猜到常留瑟必定會提心吊膽的等候自己回來,卻反倒不急著去問罪,而是悠然飲盡一壺香茗,又沐浴滌塵。

末了方悠然往常留瑟的住處去了。

從回來到現在,不下大半個時辰。

棋叟和書叟想必已經將稍息支給了常留瑟。

垂絲君料想依照青年狡詐的性格,絕不會乖乖兒俯首帖耳。還不知道會耍出什麼花樣逃避責罰。

可就算是有了準備,卻還是被推門見到的景象怔了一怔。

常留瑟躺屍似的仰在床上,周邊一片珠光。

他竟然把得手的六箱寶貝盡數鋪在身邊,這其中還有些是能穿戴的對象,於是垂絲君就看見常留瑟頭戴獬豸冠、身披紫金深衣,下圍湘夫人水火裙,就連足趾上都套了亮閃閃的戒指。

那模樣,非但不好看,反而像足了趣怪的一隻大粽子。

垂絲君心中雖然好笑,表麵上卻不動聲色道:「這是做什麼?」

常留瑟見來的是垂絲君,硬梆梆就要挺著身子站起來。無奈身上壓的寶貝太重,隻能扁了扁嘴,哀聲道:「我知道我急功近利,我知道我任性妄為,你要為那些十全大補丹報仇,但請給我留個全屍,我還要拿這些來陪葬,好歹也算是這些月的辛苦錢。」

說著,烏黑的眼裏硬生生蒸出一抹雲氣來,倒掛眉毛做出我見猶憐的模樣。

垂絲君明白常留瑟性格狡獪,這自然又是一場哀兵之計。

其實常留瑟應該比誰都清楚,垂死君絕不可能傷他性命,卻偏還要得了便宜再賣乖,妄想扮個醜角,將所有的責罰都推掉。

「我不殺你。」男人推開一片寶貝,在床沿上坐了,皮笑肉不笑道,「但也不會叫你好過。我看你的傷已無大礙,明天便與我入山,摘了草藥贖回過失。」

又提醒道,「山上蛇蟲八腳,過驚蟄就都醒了。晚些你去找棋叟要些防護,偷懶是你自己倒黴。」

這幾天來,常留瑟因為虧了功體而懊喪,索性癱著叫人服侍,甚至連飯都在床上湊合。

然而垂絲君歸來,隨手一掂就知道了他的斤兩。他便也隻能乖乖打起精神來應對。

到前廳吃了晚飯,垂絲君說今夜不講武學,常留瑟便摸黑回屋。

他沿橫貫宅院的遊廊走著,半路上想起采藥的事,便要去找棋叟討防護。可到了老頭子的屋前,卻又聽茶叟說人在書房。於是再一路尋到書房,老遠就看見裏麵亮著燈,剪出兩個人影兒。

是棋叟與垂絲君。

從西陵帶回的烏木箱子打開攤在桌上,內襯金色漳絨,裏麵再整齊地碼著大小扁長六個匣子。

垂絲君坐在案邊的太師椅上,看棋叟一樣樣清查。

常留瑟聽見了箱子開啟的聲音,便屏住呼吸躡手躡腳地湊到門縫上,正看見那六個匣子被棒出來驗看。

一尊小臂高的翡翠佛像、兩盒四十錠十兩的黃金,一卷名家字畫、一株七寶玲瓏珊瑚盆景以及一溜六個琉璃內畫小瓶。

棋叟一一拿來用各種稀奇古怪的法子鑒定了。

最後帶著幾分疑惑,拈起其中一個小瓶來。

「主人,這瓶子並不在酬單上。」老頭子邊說,又掂了掂分量,「裏麵似乎還有些東西。」

垂絲君「哦」一聲,吩咐道:「仔細打開。」

棋叟應了,戴上鹿皮手套將琉璃瓶拿出一段距離,瓶蓋子很輕鬆便被拔開,沒什麼異常動靜,常留瑟不知道棋叟做了什麼動作,突然「哎喲」地叫罵了一聲,道:「安的什麼心,竟送這種荒唐的東西過來!」

另一邊,垂絲君也取了一瓶拿在手裏,卻隻是看了眼內畫,就又擱下了。

他對棋叟道:「你一定是老花了罷,這內容都在瓶身上畫著,何必去驗。」

棋叟聽了,再眯起眼睛去看自己手上的瓶子,當即「啊」了一聲,尷尬地扭過頭去念;「非禮勿視,非禮勿視!」

從常留瑟這邊看不清楚瓶子上的花樣,這愈發激起了他莫大的好奇心,猜想著什麼東西才是應該「非禮勿視」。

這時候,他又聽垂絲君道:「這次的雇主,本就是荒唐至極,想來是個要與我搞好關係,卻又不幸以己度人的蠢材。這東西我留著沒有用處,你且處理了。」

棋臭點頭應了,卻又勾起了關於另一件事的想法:「主人,您真的還要為陸公子報仇?」

垂絲君立刻變臉色,低喝道:「這事我已做出決定,不需再提。」

屋外,常留瑟聽明白了垂絲君是要替一位姓「陸」的男子報仇。

然而詳情卻沒有再聽人提起。

正好奇難耐之際,書房裏的人突然說要散,常留瑟緩慢翻身躲進一旁的樹叢裏,接著就見書房燈滅,垂絲君與棋叟兩人一左一右各自離開。

棋叟手中正捧著那六個準備處理的小瓶,常留瑟權衡片刻,便跟在了老頭子的後麵。

二人一前一後走到後門頭的竹林裏,老頭子停下,取了火鐮再將瓶子看了看,歎氣道:「物是好物,可惜我家主人心中隻有一個陸公子,這東西以前不能用,今後也用不著,我老頭子更消受不了,你們就且躺在這林子裏,直待有緣人吧。」

說著,便蹲下身子扒開一層薄土,將盒子埋了進去。

踩實以後又看了看周圍茂盛的竹林,自言自語地笑道:「不知道那些竹筍會不會生到瓶子裏去,若是有更多鮮筍可吃倒也算一件好事。」

常留瑟聽棋叟莫名其妙的一席話,心裏已經癢得像貓抓,老頭子一走,他就迫不及特地衝出來刨開薄土,抱著那細長的盒子逃回自己屋裏。

回了屋,挑亮燈。

常留瑟打開盒子看,裏麵六個琉璃內畫小瓶溫潤可愛,青年先是慶幸撿到了寶貝,再細看第二眼,卻將整張臉羞成了通紅。

原來那六個瓶子上的內畫是春宮圖。

工筆的假山樹木之間,一對對成衣衫半褪,或赤裸露體的人形交抱,以各種姿態行雲雨之事。

常留瑟大駭,終子明白了所謂「非禮勿視」的意思。

既然裝飾如此,那麼瓶子裏的東西,不用想也就猜得到了。

青年原本雀躍的心霎時失落,然而少年心性,正是好奇這些雲雨之事。

於是雖然臉紅得不行,卻還是要看。

而且看著看著,就全然忘記了臉紅,變成了一派忘我的訝異。

這些春宮圖中,除了兩幅是男女交媾之外,另外的竟然都是男子間的合歡。

其私密處纖毫畢現,更有甚者,其中一瓶畫著三個男人連綴在一起,常留瑟初時覺得不可思議,待看清楚了其交合的方式,卻又覺得新奇而刺激。

他原本是在江湖小派中長大,師兄弟間嬉鬧,也有私相授受一些男女之事,甚至偷偷傳閱不知來曆的禁書。然而龍陽之好餘桃之癖,卻還算是頭一遭撞見。

常留瑟怔怔地看著,心裏突然像被針尖紮了一下。

剛才棋叟說過什麼。

物是好物……可惜……主人心中隻有一個……陸公子。

隻一個陸公子。

垂絲君心裏頭有個男人,一個放在心裏喜歡的男人。

那人被屍陀林主害死,所以垂絲君才會不計報酬地要去報仇,甚至是懷著「死而無憾」的心情。

常留瑟心中那尖尖的針,忽然將所有零碎的片斷串聯起來。

他手裏捏著琉璃小瓶,看上麵畫著的員外少年,竟然模模糊糊變成了垂絲君與那「陸公子」糾纏的模樣。

這算是什麼情狀,常留瑟靠在床邊上呆呆地想。

似乎是應該得意自己聰慧過人,料事如神罷,可胸中哪有半絲雀躍。

反而覺得悶堵,更勝過那六箱子寶物壓在身上。

定了定神,他再低頭去看那內畫上的小官孌童,臉皮紅了紅,又下意識地往桌上的銅鑒裏看自己的模樣。隻覺得那畫中人一個個如肉剝老鼠那般醜陋,哪裏比得上自己神采飛揚。

他就這樣癡癡地坐在床上,一會兒看小瓶,怔怔,再去看銅鑒。

來回十餘次方才覺得荒唐,嗤了一聲將手裏的瓶子狠狠扔到後窗下水池裏,吹了燈蒙上被子倒頭要睡。

然而很長一段時間中,常留瑟都隻是輾轉反側,就好像穿起片斷的那根針,同樣也穿過了他的心尖兒。

突然間他又摸黑一骨碌下了床,將那剩下的五個小瓶重新裝匣,仔細地塞進床下。

是夜,常留瑟怪夢連連。

子時後就不能入眠,幹脆呆坐著到了天亮。

第二天早膳時候,茶叟笑著說,寶庫裏不欠獅皮豹皮,正想請主人去蜀地捉一隻食鐵獸來,這宅子裏就自己出了一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