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絲君要常留瑟在書法,棋弈、茶道與垂釣中選擇一項。
然而常留瑟對這些都興趣缺缺,隻是被垂絲君逼得緊了,胡亂撿了書法來學。
不過很快他就明白,這運筆中的一撇一捺,都是呼應著劍招的起落,收勢起勢,其力道都能夠化作劍舞,得以融會貫通。
而每次看到常留瑟將所悟心得揉進劍招之中,垂絲君眼中的讚賞就會加深幾分。
若說開始相處的那個月僅僅是常留瑟單方麵的自來熟,那麼此後的二人,便是真正進入了亦師亦友的磨合期。
不知不覺之中,北國的冬季就快要過去。
入春,雖然還有些料峭,但人心似乎已經循著時令鮮活起來,垂絲君布在江湖上的眼線開始為他呈來源源不斷的名冊,他要做的隻不過是動筆,圈上幾個有興趣的人名,再由飛鴿送回線人的手中,叫他們與那些雇主談價錢。
在垂絲君口中,接單殺人叫做「放生」。
常留瑟曾經在書房裏見過一口牛皮大箱,裏麵迭著三厚本娟麵線裝名冊,便是這十年來,垂絲君「放生」的記錄。
男人的脾性,不接雇主不明的「放生」,所有名冊都橫過來批成四列,分別記錄著雇主、獵物、酬金以及其它一些簡要記錄。
常留瑟粗略地看了幾頁,在雇主那行上,竟然不乏當今武林上有名的角色,及朝廷之中執牛耳的人物。
「朝堂與江湖同樣,待到一定境界便會起風浪。然而身處於引人矚目的高位,總有些事不便身體力行,卻又不安心交給那些平庸之流,找我,亦隻是時間的問題。」
事後,常留瑟毫不避諱地問了垂絲君,男人非但沒有介意他隨章翻動自己的物品,反而這般解釋。
常留瑟追問,「難道他們不覺得將身份暴露給你,會是更大的不安全?」
「其一,十數年來,我不曾將名冊中的任何人物公之於眾,其二,名冊裏所欲除去之人,大多極為機敏,一旦失手便再無補救之可能,其威脅遠勝於我將來揭發的可能。」
垂絲君繼續解釋道:「其三,這名冊之中,因為第一次所托非人,以致刺殺失手而慌忙補救之人,亦不在少數。」
常留瑟耐心聽完,笑道:「還真多虧了那些草包,讓你賺到了現在的金山銀山……說不定等你以後殺不動了,還能拿這些名冊來勒索,一筆一個,也能賺個瓢滿缽滿吧。」
常留瑟一向膽大,這番話中更是帶著些譏削,垂絲君聽了也隻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沒有回答。
第二日練習提縱之時,常留瑟方才驚覺綁腿裏的鉛塊竟被換成了同樣大小、隻是重上許多的金條。
然而過了數日之後,就算是再大一點的金條,也不足以妨礙常留瑟騰空,越過一人多高的遊牆。
慢慢地春暖花開。
這天傍晚,常留瑟練完功,照例去找垂絲君研習心法。
走到書房,看見男人又拿著紫玉龍毫在線人寄來的飛書上圈點。
青年嬉笑著湊了過去,道:「你倒像是皇帝那樣威風,朱筆圈著幾個就是幾個。」
垂絲君見了他,最後舔了舔筆把信批完,晾到一邊,同時示意常留瑟將架上的心法秘籍取下。
兩人在案前落座,但沒有立刻切入正題。
「再過幾日,我會出山去西陵峽。」垂絲君道,「月後回程,這期間茶叟棋叟會督促你練功,旬假也不準在山裏亂跑。宅院外的山道上都有機拓,不知訣竅者立斃。可聽仔細?」
常留瑟訝異道:「你都已經有了那麼多寶貝,竟然還要繼續斂財?」
垂絲君道:「砥礪而刃鋒,非不磨無以成寶劍,更何況……」他補充,「我現在取得的酬金,不還有一半是要付給你的麼?」
常留瑟顯然極其受用這後半句話,凡是提到錢財,整個人頓時精神許多,水磨似的臉上甚至要放出光來。
他右手托住臉頰,伸出食指輕輕拍打。
「既然是要去西陵峽,那可否幫我帶一件禮物回來?」
垂絲君不意他得寸進尺,皺眉道:「麻煩!你又不是三歲小兒,何須自己哄騙自己。」
「我豈不是孩童!」常留瑟瞪圓了黑水銀丸似的雙眼道:「我尚未加冠,也沒有表字,不是孩童,那是什麼!」
垂絲君聽得好笑,卻又抵不過他無賴,隻好問他要帶什麼。
常留瑟嬉皮笑臉地貼上來道:「聽過蛤蟆碚沒有?」
「沒有。」
常留瑟解釋:「那是我聽阿姐說起過的地方,就在西陵峽明月峰下,說是靠水的洞裏,像蛤蟆的岩石後麵生一股清泉,沁甜無比。你若是去西陵峽,記得幫我帶一壺回來可好?」
垂絲君聽了,心想若是真有這個地方倒也不是難事,隻是常留瑟這眼睛裏一貫隻有財寶的,怎麼突然附庸風雅了起來。
「是茶叟,上次看我私藏了幾塊練功用的金條,結果晚上就在我搽的藥酒裏加了米椒。痛得我找地方洗浴,卻被他一掃帚打入寒潭……」常留瑟一麵抱怨著,竟然跟著發起抖來,「第二天一早還要繼續練功,總之被他操死。還不趕緊找桶好水讓他玩兒去,恐怕遲早是要死在他手裏。」
垂絲君聽了,眉蹙得愈發緊:「這說到底還是你的過錯,豈有讓我幫著補救的道理?」
常留瑟被他指責,卻也不解釋,反而愈發忝著臉道:「我也是想親手補償過錯,可誰叫宅院前後的水源都入不了茶叟的眼。而你卻警告我不能隨意出入深山哪。」
垂絲君心想那就讓你咎由自取,低頭卻見常留瑟撐著頭的手上衣袖層層倒落,露出一截藕似的小臂,上麵橫著一大片海棠色瘢痕。
「罷了,就幫你這一回。」
看了這截手臂,垂絲君也認為茶叟做得有些過,便不再與常留瑟計較,直接從取來的秘籍中抽出一張皮紙,交代他接下來的事。
常留瑟偏過頭去看那張紙,原來是整片宅院的瞰圖。
「這裏麵標著號子的十二間屋子,被我用不同的方法鎖住。」垂絲君伸手在圖上指點,「裏麵都放了不同的珍寶。你每推開一間,裏麵的物品就盡數歸你。此外推開南麵首間,我帶你出遊三日,推開北首,放你獨自出山一次,推開西首,我便告知你為誰複仇,且滿足一你一個願望。推開東首,贈你一柄神兵。」
話尚不及聽完,常留瑟整個人幾乎就要發出光芒來。
他從垂絲君手裏搶過瞰圖,捧著仔細端詳了一陣子,接著滿足地歎息一聲,小心迭好了貼肉收藏起來。
其鄭重的模樣,反而讓有心為難他的垂絲君哭笑不得。
***
第三天垂絲君果然出發去了西陵峽,常留瑟依言取出瞰圖在宅裏四處走動,最後攀到了後院地勢最高的瀑布龍嘴上,這才將幾個號子與房屋一個一個對起來。
十二間屋子呈十字星勻婷分布,除去東向四間搭建在後山水泊之上,另八間都依地形而建。從外麵看不出什麼特別。
「主人吩咐,常公於開門時一定需要老朽在場,否則打開的一律不作數。」
棋叟和書叟自從垂絲君走後便跟著常留瑟,茶叟則被垂絲君有意支開。
這兩位老仆,人手一簿一筆,就等著記錄常留瑟如何破開那主人布下的關卡。
「這四麵頭裏的屋子定是最難解決。如此便從十字中心開始。」
常留瑟自言自語,在心裏規定自己每天至少打開一扇門。
不過實際的情形,卻比預期糟糕了許多。
東邊水閣考驗輕功,南麵考驗劍術,西方考驗智力,餘下北向考驗體能。
垂絲君分別在這四麵屋子裏下了不同類型、不同輕重的機拓。
常留瑟試了兩天才打開西邊第一個機關,屋子裏端正放著個沉檀木的小匣,迫不及特地過去打開,滿滿一匣東珠琥珀,直看得常留瑟怔在了原地。
「這是我,是我這輩子的第一件財產!」良久,他小心翼翼地抱起了匣子,手還有些微微的顫。
「主人說,這是常公子辛苦練功應得的,更大的甜頭還在後麵。」棋叟在一旁笑道。
***
西陵峽下確有蛤蟆碚。
垂絲君原本要在「放生」後去尋那泉水,然而早了兩日抵達西陵,做完必要的打點,便突然起了興,要沿那明月峽腳下一路尋來。
他去時晨光熹微,路上隻遇見幾個擔水的老嫗,有的手上還拿著些香燭供果,想來是還要到附近的緣覺寺裏去聽早課。
漸行漸遠,行人便不見了。
蛤蟆碚生在一個天然溶洞中,是塊通缽青綠的奇石,因酷肖蛤蟆而得名。
那掛清泉便由蛤蜞背上流出,在其後形成溫潤清冽一泓小潭。
洞外分明江風獵獵,洞內卻意外溫暖宜人。
洞中有人。
垂絲君在洞壁邊上見到了堆燃過的枯葉,杏黃色一個包袱,缽盂及聲杖。
這些總總的邊上,蒲團上坐著個不到三十歲的和尚。
和尚雖未上年紀,但麵容清格出塵、凝重沉穩,眉心一點銀朱天目,甚有莊嚴肅穆之相,再看那身軀,顯然經過武學的曆練,勻實而健美,絕非一般吃菜人的瘦弱。
他袈裟襤褸,仿佛行了很長的路,蛤蟆碚或許隻是他歇腳過夜之地。
垂絲君不意在洞中遇見這等人物,腳下硌了塊石子,發出輕微「嗑辣「一聲。
和尚聽見響動,便緩緩睜開了炯炯的眼。
垂絲君點頭行禮,關懷道:「大師為何不去緣覺寺休憩。」
和尚同樣頓了首,開口卻是反詰:「貧僧與施主素未謀麵,遑論傳授禪意,施主為何喚貧僧為大師?」
垂絲君略一思付,明白話中有禪不宜直接做答,也是反問道:「我不曾布施過香火與大師,大師又為何喚我『施主』?」
和尚聽了,點頭微笑道:「施主今日這靈思間的回答,在十年之前曾花去了貧僧一月有尋求答案。」
垂絲君道:「那是大師佛性高深,認真治學。方才我隻是答不上來,勉強作些搪塞,算不上解答。」
和尚輕籲,歎道:「過多的認真乃是我執。自溺於所囚定的樊籠,反失卻了至性的真。不複見聞如幻翳,三界若空華,最終回頭感歎。卻是白白行了好大一段歧路。」
這句話說得深奧,垂絲君一時不能了悟。
低頭思索之間和尚已從蒲團上立起,他雙手合十,宜一聲佛號道:「施主慧根獨具,隻是眉宇間肅殺之氣鬱結。若能夠靜思得悟,僅三世輪回即能得證阿羅漢果。」
聽到這裏,垂絲君心中「咯噔」一響,修果位須得出家。
原來說了半天,這和尚隻是要拉人入教,想到這裏沉思的心情立刻煙散了去。
他斂住不悅的神情道:「明日之事在下尚未能窺見,更不敢奢望三生後的福祉。唯眼前三丈軟紅之中尤在纏縛,隻怕要拂了大師的一番美意。」
那和尚也是耳聰目明的,見垂絲君如此也不強求,反而收拾了東西拿著聲杖要走。臨行前告訴垂絲君自己法號「摩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