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駒芒青揚起一行雪塵,鞍上的英俊男人微揚雙眉。
預言中的樹林近在眼前,他翻身下馬。
白的雪,紫的林,不遠處有一抹暗紅。
竟然毋需尋找,那人就倒在林中空地上,一身大紅喜服雖殘損,但霞披華麗,依舊暗示了豪門新婦的身份。
男人拴了馬,走近那雪地裏的紅衣,預言提及此人應是男性,但若是尋常男子,又怎會身披嫁衣,昏倒在這雪地冰天之中。
在他低頭思索的同時,紅衣突然醒了,伸出一隻帶血的手,牢牢捉住男人下擺的裘皮。
「救我……」雖略嫌青澀,但的確是青年男子的聲音。
紅衣間亂發披紛的人抬頭,露出一張半褪濃妝的臉。
精致太過,反而呆板如同人偶,玉簪粉未褪的地方,白素顏則凍成了青紫。
再加上似血點的口脂,隻覺得像淒厲女鬼,沒有半點美好的影子。
「救我罷!給你錢……很多錢。」
像女鬼的青年拽著男人,許給他百兩黃金來救自己的性命。
策馬而來的男人沉默一會,俯身將他抱起。
北國的冬日很冷,在明白自己獲救以後,青年再度失去知覺,男人想脫下自己的狐裘替他保暖,擺弄對方衣物時發現青年腹部有一道新鮮的血口,而腰上緊緊束著個染血的包袱。
包袱上的血幹涸發黑,顯然不屬於青年。
事後男人解開了包袱,裏麵滾出一粒人頭。
***
「百兩黃金?那自然是騙人的。」
五天後,養傷的青年端著碗靠在床上笑道。
「挨不到小半個時辰我就會凍死,不騙人就隻能去騙鬼了。」
青年笑得好看,精致的五官生龍起來,像朵開錯了時節的榴花。
他叫常留瑟。
足月椿堂先敘,足歲萱堂病亡,三年前阿姐被郡守捉去行樂後投井自盡,一路坎坷走來,方二八年華已是孑然孤身。
常留瑟六歲拜入武林小門,十餘年所習的摯腳功夫,便都用在了複仇上。
那個冬夜,他扮作太守新納的姬妾混進府中,又帶著仇人的頭顱負傷逃亡,被踏雪而來的垂絲君所救。
垂絲君,句芒輕騎、依循預言而來的男人。
天下第一刺客,無人知曉他的真名姓,僅以垂絲君代之。
「我救你,非是為錢。」
垂絲君正色回答常留瑟。
他是天下第一刺客,也收天下第一的酬金,這其中有真金白銀、珠寶玉器,也有神兵利器、字畫古玩。
垂絲君覺得沒有炫耀的必要。
但就算是隱瞞了三分的數量,也讓常留瑟咂舌。
「我會將你練成下一任天下無雙的刺客。財產也會分你一半。」男人許諾,「隻要你答應與我一起除掉屍陀林主。」
屍陀林主並非是那傳說中的死神,而是與死神齊名的人。
當朝崇仰密宗,二十年前屍陀林主護送密宗佛像西來,後遁入江湖自成邪派屍陀林,以扭曲教義,行血腥術怯為營,死於其手上的男女不知凡幾。
「堂堂垂絲君尚不能解決之人,在下草莽芥子,又如何能夠幫得上忙?」常留瑟匆忙吃掉碗裏最後一枚蓮子。
「還請趁早另找高明吧。」
垂絲君不語,隻從懷裏取出一張檀紙,遞到常留瑟麵前。
「望之夜玄武之野,火燃紫木,得此子相助可焚屍陀之林。」
常留瑟讀完,舔去唇上殘留的糖霜。
「就憑這張草紙,垂絲君便救了在下一條性命?」
男人點頭,「就憑這張草紙,換了我一鬥夜明珠。」
他同時伸出一掌翻了番。
「東極預言頂上的仙家,能知未來,但極頂天險,仙家亦索要不菲,是故百年來登頂問仙之人,僅十指之數。」
常留瑟訝異道:「竟有如此高明之神仙,那你有沒有問刺殺屍陀林主後,是否能全身而退?」
垂絲君頓了頓,「大仇得報,雖死而無憾。」
「你竟然是為了報仇?」常留瑟好像是聽見了一個笑話,「究竟是誰有這麼大的榮幸,讓垂絲君不計酬勞地替他報仇?」
垂絲君毫無預兆地沉了臉,道:「你若答應,我自然會擇日告知。」
常留瑟看出他不悅,卻也沒有膽怯的意思。
「若是我不同意呢?」
「你若不同意,我隻能再將你扔回雪地裏。」垂絲君回答得坦誠,「或者你拿出百兩黃金來贖命。」
「我倒是真的已經大仇得報,死而無憾了。」常留瑟學著口氣回答,「家人恐怕還在轉輪司前等著我呢。」
垂絲君冷笑。
「既然毫無留戀,那日又為何要我救你?」
「為了那粒人頭啊。我當時還不知應該怎麼處置,現在好了。」
頓了頓,常留瑟又問了一遍,「那粒人頭真的處置了麼?」
垂絲君點頭。「片了頰上的肉條入太守府廚房的肉糜裏,剩下那個骷髏就擺在你門外晾著,想必是有別的用處,所以你還是舍不得死。」
被說中了心思,真留瑟幹笑兩聲伸手去撥垂到額前的長發。
他的手細瘦森白而骨節分明,發卻黑亮,交錯在一起竟真然有了些禪意的對比。
他最後說道:「大仇已報,以後本就打算混吃等死,不過若能與垂絲君在一起,我亦覺得榮幸。」
於是這毫無選擇的選擇,便在沒有應承的應承中決定下來。
***
憑著年輕,常留瑟的刀傷恢複得快,七日後垂絲君便要開始教他武功。
武功不隻是簡單的教與學,常留瑟內力貧弱,心法漏洞百出,即便日後苦修,恐怕亦無臻進的餘地。
是以垂絲君決定先破後立,讓他散功。
散功是極艱苦的過程,常留瑟功底雖弱,過程卻仍需得七七四十九日。
此間每隅七日服一次散功丹,並藥浴兩個時辰。
晝夜運功,不得間斷超過一個時辰。
於是剛下地的人,又回到了塌上,催動內息將十餘年來的功體一點點從血髓中逼出。
其感覺就像是敲碎骨頭,從內裏榨出汁液來。
垂絲君用功護住了常留瑟的心脈,同時在他口中塞了軟木,饒是如此,半個月下來,那沉檀木的浴桶沿上還是被常留瑟細細十指摳出了三寸長的深痕。
「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說的……就是這麼回事?」被垂絲君從浴桶裏赤條條撈出來,綿軟無力的常留瑟隻剩雙唇尚能蠕動。
於是索性窩在垂絲君身上全力以赴地碎念,直到被搶白了一句。
「從沒有見過如你這般聒噪的人。」
「這叫自來熟。」
常留瑟臉色雖白卻依舊能笑,他微斂了眼睫,很是受用垂絲君懷中的溫度。
「人生本就是苦,又為何要再戰戰兢兢的活。大不過被你一把掐死,可是你又舍不得。」
垂絲君聽了他的胡言亂語,也隻是眉頭微蹙,抓起布巾將青年雪白的身軀擦幹。
深山裏的宅院,隻有四五個上年紀的老樸,以及三名心智障礙的粗使。
常留瑟因為散功而暫時成了癱子,垂絲君便經常親自過問他的起居。
後來的十來天裏,還隔日帶常留瑟去寒泉,籍由寒氣麻痹疼痛,閉合體內隨功力散出而被衝破的細小傷口。
或許這也算是練功的一部分,垂絲君沒有怨言。
相反,他很是佩服於常留瑟的超常的耐性。
散功比照剮肉淩遲亦不為遜色,然而青年隻是麵色灰敗、偶有痙攣抽搐,卻從未出聲求饒,或者落下半滴眼淚。
甚至在藥效稍退的時候,還有心情與垂絲君作些調笑。
若是僅從這一點上看,他便已經勝過某些江湖老手幾分。
四十九日的散功終於挨了過去,那天垂絲君將自己的內力灌入常留瑟印堂,隻覺得阻擋之力消失,青年的身軀如同中空囊袋,將內力盡數吸納。
「這下就算你趕我走,我也決計不走了。」
常留瑟笑道。
又在床上調養了十日,青年能握起重物的第二天,垂絲君將他領到了後院的練功場上。
垂絲君的宅院,隻不過是修築在無名深山中連綴的十數間木房,從式樣上來似乎是古已有之,垂絲君隻是拿來做了修繕,所謂的練功場,竟是三麵環著峭壁的一個深潭,上麵浮一大片竹捧,排角用鐵鏈牽了釘在岩石上,卻依舊餘了很大的空間得以搖動。
常留瑟是大病初愈的身體,一站到排上就發暈,於是每每要倒在垂絲君懷裏。
然而垂絲君隻扶了幾次,便站到邊上由他自己折騰。
「喂,你不是要教我武功的麼?」常留瑟大窘。
垂絲君悠然道:「先在排上站穩了,再計較下一步。」
於是常留瑟就花費了三日學習在排上躲閃騰挪的技巧,倒為日後輕功的研習奠定了不錯的基礎。
三日後垂絲君開始在竹排上教授他基礎武學,這其中大部分常留瑟都曾研習,頗有些心得,是故精進迅速。
月末垂絲君便讓常留瑟選擇兵器。
常留瑟選擇劍,理由無他,僅僅是因為看見垂絲君隨身攜帶的那柄寶劍,心中忍不住地喜歡。
那柄寶劍是垂絲君最慣常的兵器,不知是用何種材質鍛造而成,通體呈現由青至藍的明豔漸變。
劍首上用銀鑄了小尊銜靈芝的鳳凰,此劍也因此有了「太鳳驚藍」的美名。
然而常留瑟上手的第一柄劍卻是木製,僅用來擺招式而已。
或許是因為「求之而不得」的心情,常留瑟決心用心研習劍招。
畢竟出了這座深山,他也不知應該往何處去。
現在這種關係雖然古怪,但至少一年兩載並不會斷絕。
常留瑟心想這或許就是命數,誰知道數年之後,又會是怎樣一番局麵。
垂絲君教授他的是一套行劍,並不需要太過深厚的內力,反而依靠敏捷精準與隨機應變的能力取得上遊。
常留瑟是聰明人,很有些武學上的天賦。
一套劍招二十式,一旬下來已經耍得行雲流水。
隻是力道與精準尚欠,但對於初學者來說已是難得。
從第二月開始,垂絲君便安排常留瑟上午練劍法,下午練輕功提縱,夜裏熟記各種武功心法及江湖要訣,睡前再服下一枚倍增功體的珍貴丹藥,再一個月下來,饒是常留瑟本人,亦能覺察出精進之迅速。
每隔一旬垂絲君都會特意安排一日休息,著宅子裏的老仆教導常留瑟一些修煉耐性的技藝。
常留瑟不曾想見,那些看似垂垂老矣的仆人,各個都是深藏不露的高手——並非武學,而是書法棋藝,總之是那些需要靜心凝神、或者慢得可以的本事。
而聽說垂絲君本人對垂釣之術亦十分精通,甚至能將那細小的魚鉤,化為瞬息之間取人性命的利器。
他那「垂絲」的雅號,便是一次在以魚鉤連取七人性命之後響徹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