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不能忽視的是,朱元璋之後,他的子孫雖仍處於強勢地位,實施強人政治,卻常常大權旁落,太監把持政柄的機會多於以往。有明一代“權閹禍國”現象極其嚴重,超過中唐和晚唐。
實際上,強人政治有條件限製,簡單複製很難發揮效力。當社會不再需要這種決策形式時,卻仍走老路,哪有不敗之理?
掩飾低微
朱元璋搞沒搞文字獄,究竟搞到何種程度,說法不一。這沒什麼不正常。不要說朱元璋,今天的人和事剛剛過去幾十年,解釋已經五花八門了,讓人眼花繚亂。
曆史就如掩映在婆娑樹影下的古建築,總是讓人看不清楚,總是隱藏一些秘密。按理,曆史本是以往的人和事,不管日子是平淡安逸還是含辛茹苦,太陽底下並無新事,沒有什麼秘密可言。但是,“實際發生”的一些事,常常被人有意無意地誤記、漏記或粉飾、矮化,再經過歲月塵埃的掩埋,後人就看不清本應清楚的“曆史”了。
譬如李世民,一直被史家佩服得五體投地,讚揚他是少有的好皇帝。不論磚頭厚的著作,還是圖大字少的連環畫,都不厭其詳說他的好處,但其卑汙處卻不願涉及。兄弟鬩牆的玄武門之變,他將李建成五個兒子和李元吉五個兒子全部殺死,另外他鬥勝以後,便把嫂子和弟妹納為己妃。這樣的事,很難說是聖明之人所為,史家倒是樂意替他排解,以李皇帝擁有少數民族血統來闡述。不過,這類“血統論”完全解答不了李世民何以殺掉他的侄子們,以及用什麼手法殺死的。是用刀砍死,還是用箭射死,抑或像秦王嬴政殺死弟弟那樣“囊撲”?
自然,用個人品德來解釋政治上的事情是不科學的。專製皇權意味著一切,親情、友情等等在這份大產業麵前,都變得無足輕重。假如李世民隻是一介草民,未必對侄子們下毒手。權力使人們泯滅個性,更使人性中的良善迷失、消退。皇權當前,李世民奪取的手段不是最狠毒的,比他麵目猙獰的人有得是。
說這些閑話,隻是想表達一個意思,曆史是勝利者撰寫的,那上麵不僅有歲月極厚的塵埃,也有勝利者故意做出的姿態。文字有明確的記述,未必就是真;文字語焉不詳或是斷然不記,未必就是絕沒有發生過這種事。
朱元璋大搞文字獄一事,《明史》中沒有記載,相反倒是處處為他說好話。《明史》是清朝人寫的,他們也許覺得清朝文字獄比朱元璋時代厲害,朱皇帝隻能算小巫,懶得記;也許覺得朱皇帝文字獄的水平低,政治內容含量極小,不屑於記。總之《明史》沒怎麼說朱元璋的壞話。
尤其不可忽視的,大明律中並沒有“文字獄”這一條罪狀,喜歡“以文字為證”的人隻能尋求後人的記載,或是一些筆記。紙頁上所有或是所無,實際中卻所無或是所有的事物,最難得出子醜寅卯來。以理論為標準,則不能反映實際;用實際作準繩,則與理論齟齬。有名無實或有實無名,很不容易得出一個人人首肯的結論。雲是言非,多出於此。不過,以皇權的專製性而論,朱皇帝搞所謂的文字獄是有條件的;同時,以咱們國家皇帝的傳統論,朱皇帝搞文字獄不過是沿著慣性走,不算特別。曆史上,不搞文字獄的皇帝有幾個?還有一點,別看朱元璋出身布衣,實際對出身在乎得了不得,想方設法神化自己,把出身、履曆說得神乎其神。草根出身的皇帝最怕別人瞧不起,事實上,貴胄們當上皇帝也確實有優越感。李世民就對他之前一些皇帝出身之低有點微詞。生於斯,長於斯,又十分聰明的朱元璋會不懂這種社會心理?
自己坐了江山,出身又低,又不許人提及往昔舊事,一個方法就是讓人緘口。因此說,朱元璋殺的人基本有兩大類,一是貪官汙吏,一是亂用字句、亂講話的人。殺貪官,雖然狠、多,老百姓不怎麼反感,史家也給予不少諒解,隻把朱皇帝歸入暴君之列,而沒人說他是昏君。殺亂講話的人,就有搞文字獄之實了。
但諸君可以查查曆史,朱皇帝的文字獄比起清王朝的幾位皇帝來,差得遠了。康熙及其子孫的文字獄,多有關涉不服滿清統治的政治案子,在朱元璋則極少,多是提及“禿”、“賊”等字的,也就是他自己以為對他這個皇帝不尊重的案子。比如河南尉氏縣學教諭許元在撰寫的祝壽表文中使用了“體幹法坤,藻飾太平”句,這是古文中的話,許先生無非是想賣弄一下,可沒有料到,朱元璋以“法坤”與“發髻”(剃光頭發),“藻飾”與“早失”同音為據,認定許某是在暗諷自己曾經的和尚經曆並詛咒明朝“早失太平”,最後將許先生殺掉了。
黃溥《閑中今古錄摘抄》說,起初朱元璋挺重視文人,也不挑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