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如很可能被張繼的話打動了,站在黑暗處半天沒說話。月光從他身後照射進來,將他右半邊臉映得很亮,可整個麵孔卻仍舊陷在朦朧中混沌一片。很久,他才拉開了嘶啞的聲音,好像換了個人一樣:“唉,人在貨在,貸失人亡啊。我怎麼有臉回去?我們雖然是負責秘密運輸工作,但通常並不知道是什麼東西。隻是這次比較特殊,從手感也能猜出是黃金。如此重要的任務,我……我哪兒敢回去嘛。”
“走吧,沒準我哥哥已經幫你想出辦法了呢,你不信我還不信他?”對於張繼的這一套,於安異常反感。看這意思他是想利用哥哥張耀與孫如的交情和威望做誘餌來騙取孫如的信任,可一會兒真相總會澄清,他該怎麼辦呢?也許是於安想多了,如果他是張繼,如果說了這種謊話無論如何是無法再麵對孫如的了。可張繼又給他上了一課,就在一路溫言的哄騙過後,當孫如踏進抗總東三省聯絡處大門的時候,他藏在暗中的手槍已經頂到了孫如的後腰上。
張繼一路都帶著槍,可於安竟半點不知。他覺得從某種意義上說自己和被騙的孫如也沒什麼區別,可想到此時已經真切認識了的張繼,這其實也不稀奇。果然,孫如非常亦憤怒,可此時的他已經是板之魚肉任人宰割了,眼瞅著被肖三強派來的人結結實實地捆了起來。
接下來的工作就真是返京了。這次張繼竟出奇的小心,事無具細都親自過問,連吃飯睡覺都陪著孫如。而孫如則拒絕和他說話,一直到北京城裏抗總總局他們也沒再說一句話。而於安卻也鬆了口氣,他想立時找到梁豐交待任務,可驀然發現整個華北抗總北京總局都換了人,沒有一個他認識的麵孔。
雖然他本身也不認識多少人,可邵穎梁豐總該認識吧?事實上他和張繼一進屋就有人迎接上去,在接過張繼的東西和孫如後立刻把他們分開安置,將於安單獨帶進側院一個有著厚厚木門的房間。
於安感到很奇怪,這一趟遠門他和張繼縱然無功也沒有過啊,眼瞅著這個房間隻有一床一桌一椅,怎麼像關押犯人的模樣?他們破獲了這麼重要的案子,帶回嫌疑人怎麼沒人過來安慰呢?難道是黃金沒找回來上級挑了理?正胡思亂想著,門被推開了,一個年輕的知識份子從外走了進來,看年齡似乎和於安差不多大。
“於安同誌,你是齊如海的發展的秘密聯絡人嗎?”年輕人說話毫不客氣,雖然年齡不比於安大,可聽語氣像是幾十歲的老人一樣。於安愣了一下,不知道這人為什麼如何大的火氣,可還是微微點了點頭:“我是和他認識的,但不知道算不算他的秘密聯絡人。”
“是或不是?”對方愈發咄咄逼人了。於安目瞪口呆地望著他,腦海中一陣翻滾,擔心是不是邵穎出什麼事了,甚至不假思索地問道:“邵穎怎麼了?”
“邵穎?”年輕人也愣了一下,繼爾又冷笑一聲:“交待你自己的問題,有沒有參於齊如海的叛國行動?”
“什麼?”於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麼一瞬間齊如海從失蹤的英雄又變成了“叛國行動”?他不解地望著年輕人,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對方。年輕人可能看也出於安似乎真什麼也不知道,便把腋下夾的一卷白紙放到桌上,又口袋中掏出鋼筆和一瓶鋼筆水對於安說:“那就把你知道的都寫出來,從認識他開始寫,事無俱細,都要寫清楚。”
“這是什麼意思啊?”
“讓你寫你就寫,他們那條線上的人都要寫清楚,像齊如海、劉宏、賈凱……他一連串說了十幾個名字,於安也不能一一記住,正發呆間對方已然關上門出去了,接著外麵傳來了鎖門的聲音。於安苦笑著拿起桌上的白紙,呆立半晌又放下了,他實在不知道該寫什麼,幹脆重新躺上床上發呆。
不知道過了多久,有個老人過來給於安送飲食,卻是水壺一個、玉米麵貼餅子兩張、鹹菜十數根,從打扮看這個老人應該專職負責衛生雜役工作,所以於安也沒和他說什麼。他這幾天腦子裏一直想著邵穎,屈指算來回京已然一天一夜了,別說邵穎了,連活人都沒見幾個就被關了進來,什麼事啊。
又過了一晚,就在於安計劃著是不是該絕食以示抗議的時候,門外再一次進來了一個可以和他交流的人。這次這位穿著中山裝,麵帶慈祥的大叔看樣子最少有五十多歲,身後還站那天讓他寫材料的年輕人。
“宋主任,他就是於安。”年輕人給這位被他稱之為宋主任的老人介紹於安,卻沒和於安說說對方的身份。倒是宋主任自己做了介紹,他先是一屁股坐到於安的桌前,然後拿起桌上的白紙看了看,忽然爽朗地笑了起來。
“真是好同誌,說不知道就不知道,不虛偽嘛。”他邊說邊示意年輪人也坐下,然後對滿臉懵懂的於安笑道:“我先介紹一下吧,我是新來的第一政治部主任,我叫宋大河,這是我的政治部助理小武,做事認真,就是有時候缺少方法,不知道變通。”
宋大河說話聲音不高,語速很慢,可聽上去卻頗為受用,他說著低頭思索了片刻,又道:“我今天一早就去和你女朋友談過了,她也把這段時間的經曆給我講了一遍。我覺得你們倆還是可信的嘛,所以這次的事情也不是針對你們這種可信賴的同誌,而是齊如海那樣的叛徒。所以我們必須要把他們的遺毒連根拔起,保證組織上的純淨性。”
“邵穎沒事吧?”直到此時於安才又聽到邵穎的消息,不禁連聲打聽,宋大河很肯定地點了點頭:“她沒事,揭露齊如海遺毒的工作很積極,你也要向她看齊。”
“齊如海不是失蹤了麼?”於安小聲說道。“我前一段時間和張繼去滿洲國了。”
“那就說說以前你知道的情況,他的事以後抽時間告訴你。”“另外你們還要把之前北京總局的工作情況做個總結,就你知道的內容發發言,主要是提意見,以便後麵我們的改進。當然最重要的還是齊如海的問題,一定要說。”
“我真的知道不多,怎麼可能把北京總局的工作做出總結呢?”於安苦著臉說道。宋大河覷著眼聽完他解釋,很友善地站起身拍了拍於安的肩膀:“知道多少寫多少,寫完了就和邵穎離開北京,有大人物可想見見你嘞。”
“大人物?”於安一愣,心想宋大河既然是新來的抗總第一政治療主任,那所謂的大人物自然是南方來的,難道真是南部政權的國家領袖?一時間真有些激動不已。宋大河正要離去時卻看到牆角的馬桶和桌上吃剩下的半個玉米麵貼餅子,對小武說道:“於先生是異域來的客人,不能當敵人對待,他的待遇要改善一下。”小武連聲答應,待宋大河一走就有人過來給於重新安置了房間。
於安之前也沒來過北京總局,所以對這所胡同中的四合院到底有幾進,每進有多少個房間著實不清楚。可這次他們穿過天進,一直走了三層院子才領他到了另外一個四合院中,這裏雖然也有人站崗,卻不像剛才那樣守備森嚴了。
於安被帶進一個看上去挺幹淨的小房間,雖然也隻有十幾平米的樣子,可房間的床鋪、桌椅和被褥都已與這個年代的小旅館不遑多讓了。最起碼和於安在滿洲國住過旅館差不太多。至於飲食則更好得多了,每日三餐都是小米粥、麵條、餛飩等,幹的有燒餅白麵饅頭,兩菜一葷一素,著實舒服不少。除了仍然被監視外,於安需做的工作隻有一個——就是把揭露齊如海的材料寫清楚,然後給華北抗總北京總局提提意見,要深刻真實且發人深思,還要寫出解決辦法。
雖然對北京總局的工作知道不多,但於安琢磨自己在某個角度上其實是擁有上帝視覺的,既然如此那從宏觀出發給華北抗總提點意見也無不可,至於齊如海的事情就把和他認識的經過寫一遍也就完了,一交差就申請和邵穎離開,何樂而不為呢?
可是理想畢竟是理想,有時候想法和現實的差距就要是信息的不對稱。於安也是這樣,他在對情況一無所知下竟然選了最冒險的一種方式,難怪差點被人送上斷頭台,該怪誰呢?
十四
寫材料的時候,於安蠻有信心。不知道是被即將與女朋友見麵的承諾所激勵還是宋大河的人格魅力所致,反正他一瞬間文思泉湧的他把自己就華北抗總的工作做了闡述,還從他能理解的方向提了幾點意見。由於對齊如海的情況於安知道不多,幹脆把他們認識的過程記述的相對簡單。他把材料遞上去,潛意識裏期待著宋大河的表揚,繼爾能與邵穎在這邊玩上幾天再離開這個地方,看看能不能想辦法回到他們的世界去。
可事情的發展遠遠超出了於安的預料,他完全沒有想到就在遞交材料的第二天,一個身材魁梧的青年男人就陰沉著臉走進了他的房間。男人身後還有一男一女負責記錄,男的是張繼,女的竟是他朝思暮想的邵穎。
邵穎身著一套這裏標準的女幹部裝,頭發也被剪短,顯得幹練精神。隻不過在見到於安的時候,從她臉卻看不出絲毫溫情,當目光掃過於安臉上的時候,她亦冷冰冰的沒有半分溫柔,渾然不像是男女朋友的關係。於安見此情驚著實吃了一驚,剛想張口詢問時站在前麵的男人突然說話了,聲若洪銅,頗為響亮:“於安,你到底在日本憲兵隊說了些什麼?我告你,這次滲透進組織的間諜嫌疑分子裏你是最大的一個,還不想老實交待。還有,你和叛徒齊如海等人又是怎麼溝結的,這些東西是不是他交待給你的任務?”
於安被來人問懵了,把詢問的目光徑直投向了邵穎。可邵穎除了低頭記錄以外卻不曾多說一句話,更沒有像他這邊再看一眼。於安無奈之下又將目光投向張繼,好在這次倒是得到了些許答案。
“這是我哥哥張耀,現在是第二政治部主任。我們受宋主任之托查明你有可能出賣組織的相關情況,你還是老實交待的好。”張繼淡淡地說道。於安這時候才聽明白對方原來是把自己當做了叛徒,遂解釋道:“我和你一塊回來,你還不知道我幹了什麼事?”
“這個我自然知道。”張繼看了凝目注視他們的哥哥一眼,清了清嗓子冷哼一聲,說道:“你之前寫的口供裏可說和一個叫野口雄一的日本人認識,還交流了相關的情報,承認對組織情況的泄漏負有責任,難道不是你寫的嗎?”
於安腦袋“嗡”地一聲,立時想起了梁豐對他說過的話,知道自己上了當,有些激動地解釋道:“梁豐說這是隻走過個過程啊,那不是我說過的話,那都不是真的,是他騙我說過的。”
“你多大了還受這種騙?”張耀突然插言道。他不屑於地望著於安,鼻子裏冷冷地哼了一聲:“就算沒有上次的口供,衝著昨天你寫的這些材料也能定你的罪,還是自己老實點,先承認個錯誤,再交待一下罪行吧。要是你認錯的態度好,也許還能先恢複工作。”
“我——”於安愈發糊塗了,他呆呆地望著麵前的張耀,似乎他的每一句話都能聽得清楚,卻又一點都不明白他寫的那些東西還能定罪?昨天他隻是泛泛地提了些意見啊,比如建議加強抗總內部民主集中製的推廣,不給一人堂設置溫床;對傳聞中的私刑嚴禁製止;杜絕假大空和以成績戰績論英雄的環境,把每人的優勢集中利用起來等等,怎麼琢磨也沒什麼讓他們如此興師動眾的理由啊?
“這是意見都是你提的?”張耀把於安昨天寫的材料在他麵前晃了晃,得到肯定的答複後顯得有些惱怒:“這些東西是不是都是齊如海那幫人灌輸給你的?他們還假裝被捕,引狼入室讓日本人端了我們天津聯絡處的老巢,要不是你的介紹他們怎麼會認識日本憲兵隊?”
“這……這和我一點關係也沒啊。”於安這時候才聽明白原來是齊如海他們叛變了,隨口問道:“難道抓到他們了?”
“我們在華北政府的內線證明了這個消息,但具體這些人的行蹤目前還是秘密。據說由於現在戰況極為不利,中國派遣軍司令部為了向日本本土有所交待,據說即將傾巢對東北、華北、西北的所有境內抗日組織進行清洗,所以我們才要有所準備。”張繼在旁邊插言道。
“和你沒關係會提到你麼?你以為那個野口雄一是好東西?”張耀怒不可遏地說道。他和弟弟倆人一紅臉一白臉,活脫是兩個說相聲的:“我先問你一個問題,你在你昨天的意見中提到一條,說建議加強抗總內部民主集中製的推廣,不給一人堂設置溫床。這裏麵還提到第一政治部主任的職位特殊,職權較大,建設增加考評製度和任期限製製度等,這個是你寫的沒錯吧?”張耀念於安的文字時明顯有些吃力,不知道是他的字跡潦草還是識字有限,反正磕磕巴巴的倒多少減輕了一點那種盛氣淩人的態度。
“是的。”於安目光炯炯地盯著張耀,不知道他這葫蘆裏到底賣 的是什麼藥,隨口回答了一句。直到這時候,邵穎的目光仍未及於安一瞥。就見張耀冷笑著點了點頭,像是聽到了最可笑的答案一樣:“這種東西是誰讓你寫的?為什麼要對抗總的領導如此處心積慮的攻擊?說說你們的目標吧。”
“什麼目標?”鑒於上次有了被梁豐騙口供的經曆,於安這次什麼也不原承認。可張耀顯然不這樣認為,他話裏話外的意思是整個抗總內部現在有一個子虛烏有的反對派政治勢力,要以於安這份東西為突破口把宋大河主任搞下去,然後由反對派上台實行投降主義。而他們的目地就是讓於安交待出他上麵的聯係人是誰,是由誰安排他這樣做的。
看到於安死活不承認,張繼也有些急了,突然說道:“也不是說你有意和人民為敵,也許是被人利用了也說不定呢。利用了你的人現在高高在上,從保衛處處長升任到抗總的第一團團長,直接控製抗總戰鬥力最強的部隊,你難道如此執迷不悟?”
張繼的聲音不高,卻讓於安恍然大悟,有些醍醐灌頂的效果。他聽張繼在路上說過,華北抗總下轄十二個獨立作戰部隊,稱之為地下作戰團。其中尤以第一、第三團為主力部隊,戰力尤高,一向是第一政治部主任的嫡係。此時看這個意思原來是梁豐在齊如海等人叛逃後升任了第一團團長,並非宋大河一派,故才有了今天這個審訊。正所謂項莊舞劍,意在沛公,他們的目標看來並非自己。
這時,一直默不作聲的邵穎突然抬起了頭,冷峻的目光從於安臉上掃過時,她的麵孔上微微泛起一陣赤潮:“於安,你到底拿人家什麼好處了,為什麼不爭取個寬大處理呢?”
“我——”於安一時語塞,驀地想到邵穎的意思好像是在點拔自己,再這麼下去也許真成了梁豐的替罪羊。自己在這個世界反正也無親朋,隻要邵穎同意和自己走其實也沒什麼。想到這裏心中茅塞頓開,遂說道:“那我該怎麼辦?”
“那這麼說你所交待的一切都梁豐致使了?”邵穎追問道。
“是吧。”於安力促得很沒底氣。張耀卻聽得不耐煩了,怒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到底是不是?”
“是。”
“很好,那就是上次在給你做口供時他和你說了這些東西?”
“對。”於安違心地說道。既然他這麼說了,那下麵的工作就成了張耀、張繼和邵穎輪番誘導於安了,經過一整天的審訊,就在當天晚上晚飯的時候,一篇相當“完美”的口供出現在邵穎和張繼的筆下。張耀很滿意今天的成績,在肯定了他們的工作後話鋒一轉,又把目標對準了剛剛有些如釋重負感的於安。
“雖然你的態度還算良好,但鑒於這次帶給組織的損失,你需要寫一份深刻的檢討。”張耀說話時微微對身邊的邵穎點了點頭,用非常微弱的表情讚許了她剛才的表現。而邵穎則低著頭,目光似笑非笑,欲放還羞的態度顯得嫵媚嬌豔,讓人尤為心動。可最讓於安感到痛心的是他卻知道邵穎通常隻能在真正動情時才有這種表情,此時的她顯然不是對自己動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