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擁進房間的日本人約有十多個,都是憲兵打扮,卻不是這幾天和於安他們朝夕相處的六個輜重部隊的士兵。正中間一個名顯是負責人模樣的日本軍官搖搖晃晃地來到於安他們麵前,用日語向身邊的翻譯問話,繼爾眯著眼睛用犀利的目光打量著他們,大聲地說著什麼。
站在日本人身後的翻譯是個典型的二鬼子,完全符合於安心中對翻譯官的一貫認識。於安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這一身西裝,戴著金絲眼鏡梳著分頭的形象就成了他腦海中的翻譯,模模糊糊的印象中來自《小兵張嘎》中那個吃西瓜的日本翻譯官,就和今天見到的這位鬼大同小異,完全是一個流水線上下來的殘次品一般無二。
二鬼子往前走了兩步,先是低頭哈腰地給日本軍官敬禮,然後轉過身用極度傲慢地神色打量著於安和張繼,仰著臉問道:“井上隊長問你們是不是就是擾亂軍紀的那兩個商人啊?”
擾亂軍紀?於安先是一愣,瞬間明白這先人原來卻是憲兵隊的日本憲兵,不知什麼原因找起了他們麻煩。張繼也往前湊了湊,小聲陪笑道:“看這位爺說的,我們一個小商小販哪有那麼大的本事,能擾亂什麼軍紀啊。就是混口飯吃唄。”
誰知道這個翻譯官還挺橫,根本沒理張繼這茬兒,看著他主子的眼色行事的他完全一副狗仗人勢的麵孔,從鼻子裏淡淡地哼了一聲,然後說道:“小商小販來滿洲國幹什麼?怪不得最近物價瘋漲,難道是你們囤積居奇?我問你,你帶什麼東西進來的,報關了嗎?”
張繼眼瞅著翻譯官身後幾個趾高氣揚的日本憲兵就知道事情要不妙,怕是那些押送物資的傻大兵太過於招搖惹了憲兵隊的嫉。便輕輕地拉了一下翻譯官的衣袖,小心地給他做了外麵談的手勢。此時幾個日本憲兵卻沒有任何反應,隻是冷冷地斜睨他們遠去。於安則一頭冷汗,如芒在背地站在日本人麵前,直到張繼和翻譯官回來。
翻譯官麵帶喜色,輕輕地湊到日本軍官耳邊說了幾句話,就見日本軍官又淡淡搖了搖頭。翻譯官隻得又來到張繼麵前小聲嘀咕了幾句,然後兩人用極底的聲音爭執著什麼,最終直到張繼默不作聲。
“既然是誤會那就算了,你們放心住你們的,我們先走了。”翻譯官和日本軍官再次請示完畢,忽然對於安他們換了一別麵孔,倒顯得熱情起來。待他們一走,於安好奇地問張繼用什麼辦法把他們搞定的,張繼嘿嘿一陣冷笑,漠然道:“能有什麼好辦法,把貨給他們拉走唄。”
“貨?”於安愣了一下,立時才反應過來張繼說的是他們從北京置辦的三黃包車絲綢、瓷器和茶葉,立時驚得目瞪口呆,不僅叫道:“都拉走了?那可是我們來采辦人參、虎皮和虎骨的東西啊,回去怎麼交待?”
“你吵吵什麼,怕別人聽不見啊?”張繼不耐煩地打斷了於安,看樣子他對於安的態度非常不滿意:“你以為現在的日本人還是大同三年那時候啊,真是被他們政府騙來打仗的?這些人都比猴子精,眼瞅著仗打不贏自然要給自己找後轍。你說錢從哪兒來?靠軍政府發給他們的那幾個子?還不得攢到地老天荒啊。”
說到這兒他聲音小了一些,語氣也不如適才淩厲:“帶這些東西來就是辦事的,隻是我沒想到才兩三年時間,日本人的胃口就變得這麼大。看來我們得改變策略,多仰仗東三省聯絡處了。”說完還得意地拍了拍了口袋:“多虧我早有準備,日本銀行裏還能取點錢出來。”
兩人離開旅館,尋了個車在中午的時候就趕了偽滿洲國的首都長春,此時正值飯口,他們找了麵館吃邊吃麵邊聊下一步的工作安排。張繼大口地喝著麵湯,對言聽計從的於安還算滿意:“這個孫如既然到了長春,那他就得找個營生吃飯。張順說他有可能幹司爐工,那我們就從司爐工尋起吧,從鐵路口上找人能不能問問。”
“找誰問啊?”於安對來長春找人一頭霧水,就像狗吃刺蝟,實是沒有下嘴的地方。張繼無不得意望著他,點了支煙笑眯眯地說道:“年輕人還是短練呐,要是沒我就幹不成了唄。我告你,鐵路警察都是中國人多,而且他們的收入也不高,可以從這兒著手。一般情況下隻是要司爐工都認識,最起碼新來的肯定知道。你說長春才多大啊?”
別看張繼話說得滿,事辦得倒也算漂亮。待他們吃完麵進城,先是去華北抗總東三省聯絡處找這兒的負責人辦事處書記肖三強報了道,然後就著手讓肖三強找熟悉的鐵路警察過來問情況,於是到當天晚飯的時候,在東三省聯絡處的小院子的西廂房裏,長春站的鐵路警察總長萬海宏就坐到了張繼的對麵,屋子裏還有於安和肖三強陪同。
“這事幹得過,我下去安排,三天給你消息。”喝得滿臉通紅的萬海宏拍著胸脯保證道:“我的手下辦事一向幹脆利落,隻要這個到位啥都好辦。”說著他還比劃了一個數錢的動作。
“沒問題,這事就有勞總長費心了。”當張繼把一疊鈔票推到萬海宏麵前的時候,於安還有些緊張。他對張繼這種用錢來買情報的手段頗不看好,覺得這家夥也就這兩下子,多少還擔心這警察把他們賣了。可接下來的發展卻有些出乎他的意料,還真沒想到錢能通神的話在東三省表現得如此淋漓盡致。
第三天萬海宏就傳來消息,南關區三道巷有個姓廖的先生剛從內地遷來不久,在鐵路上任職,雖然不是司爐工但無論是外貌舉止還是到滿州國的時間都和他們要找的人很像,此時萬海宏已經讓人把他們看管了起來,就等張繼他們過去認人了。
“你見過這個孫如麼?”於安路上問他。
“沒有,不過我和他的上級領導淡過,這人的情況倒是摸得清楚。”張繼坐在馬車上眯著眼睛,一點也不像有事的樣子。於安雖然已來長春數天,卻一直未得出門,此時才得以認真打量麵前這座二十世紀中期的偽滿洲國首都,號稱那個時代亞洲最好城市的地方。
這是一座到處都在施工的大型工地,有點像本科第一年來北京時的樣子。主要的幾條街道都相對寬闊,路上來來往往的淨是多是各色馬車,諸如帶蓬的出租馬車、拉貨的平板馬車、日本人或達官顯貴們乘坐的廂轎馬車等不一而足。中間也可見穿梭不絕的洋車和行人,熱鬧的地方倒也接踵摩肩。
他們乘坐的馬車穿過一條相對狹窄的市場,路兩邊均是鱗次櫛比的商鋪,他們從寫著洋酒罐頭、鮮果茶點的雜貨鋪門前經過時,兩個抱著紙袋,領著孩子穿著和服的日本夫妻正出門上車。他們乘坐的卻是一輛美式的吉普車,還配有專職的司機,這在長春城也是極少見的情景了。想必這兩個日本人也是滿洲國聲名顯赫的人物。
街道上的行人神色淩然,雖然沒有照片中二十世紀初期那樣的蕭條麻木,也絕不像解放後當家坐主時那發自心底的滿心歡喜。總之這是一種對於多數人來說無奈的感覺,在於安看來不得不逆來順受時苦中做樂時的態度。除了不時出現的日本人、白人甚至是偶爾可見的黑人以外,多數中國人都是這種態度。
他們的目的地是個麵向職工的鐵路俱樂部。據這兒的王經理說廖薑來這裏不過兩年多,一直負責電影廳的電影放映工作,有時候還要到當地的日本官員家裏演堂會,所以頗得好評。這個人平時很低調,獨自居住在俱樂部給他租住的房子,也算極好相處的一個人。
“昨天晚上他們去給監鐵辦的鬆本先生放電影,剛才和我說有點累想回去躺一會兒,估計這時候還在睡覺吧?”王經理說道。
“我派人一直在他房間盯著他呢,我們過去看看。” 萬海宏說著一揮手,帶領張繼和於安就往孫如也就是廖薑的下處跑。等他們到達這裏的時候,門前不顯眼現兩個便衣警察還在抽著吹牛,見到萬海宏連忙敬禮。
“人還在嗎?”
“在呢,進去了就沒走。”一個便衣說道。
“那我們進去看看,沒有我的命令不許開槍啊。”萬海宏說著讓於安站後隊伍後麵,美其名曰他沒有實戰經驗,怕傷著他雲雲。其實於安也看出來這家夥典型的看人下菜碟,看出來自己做不了主,所以也就不大理會他。
可當於安跑到孫如租房門前的時候,已經進屋的一群人發出了奇怪的“咦”聲。孫如聽著不對,往前擠了擠衝過去一看,原來這屋裏幹幹淨淨,桌子落了薄薄的一層灰,所有東西都沒動,看樣子已經好多天沒人回來了。
“這是怎麼回事?” 萬海宏在眾人麵前有些下不來台,厲聲喝問道。兩個手下唯唯諾諾,支支吾吾地說他們明明看到人進來的,怎麼可能沒有呢。
“白癡,人家從煙筒裏出去你們都不知道。” 萬海宏在屋裏轉了一圈,最終把目光落到了小房合抱粗的煙筒上麵,看來這裏麵沒生火,從這兒爬出去也不是沒有可能。
“看來他已經離開長春了。”張繼說著從口袋裏拿出一小疊錢交到萬海宏手裏,用感謝的口吻說道:“這次有勞萬隊長費心了,這些錢和弟兄們喝頓酒吧。”說是喝酒,其實這些錢他們喝一個月的酒恐怕也夠了。而且於安還知道這些錢隻是明麵上給萬海宏的錢,是他和手下平分的酬勞。至於他人的那份早就在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已經交給他了。也就是說無論是否能找到人,這萬海宏一次就收了數萬日元的重禮。
“這太客氣,我還會差人繼續抓他的,你們就放心在這兒住著,等好消息。”萬海宏雖然說著客氣,可還是把錢迅速地裝了起來。這次張繼的回答倒很出乎於安的預料:“我看他不會回來了,反正要是我就不會回來。”他說著歎了口氣,又轉過身拍了拍於安的肩膀:“於老弟,我們的時間也剩不多了,明天就回去如何?”
“這——”於安眼瞅著孫如沒有抓到,不知道如何交待,怕邵穎那一關過不去,所以回答得有些遲疑。張繼見狀笑著指了指他,說道:“我就知道你怕女朋友怪你,難道你不怕組織上說咱們沒完成任務?”
“當然,這怎麼辦啊?”於安被他說破了心事,有些不好意思。張繼冷 哼一聲,說道:“我告你,我早想好了,這家夥之前離開的時候沒有回家,選擇的是突然出走。這次肯定是回武漢老家了,那是我們的地盤,更好守株待兔。”他遲疑了一聲,補充道:“就是怕你舍不得女朋友和我走一趟南方。”
“那敢情好,去哪兒都行,隻要能完成任務。”看張繼如此有信心,於安自然也放心起來。他們辭別萬海宏,回聯絡處和肖三強說明情況,在肖三強的挽留下又住了一天,然後第二天一早和肖三強等聯絡處的同誌吃了頓飯後踏上了南下的火車,這次他們的目標是沈陽,計劃從沈陽再轉汽車離開滿洲國。
可火車才一出站,本來蜷在座位上昏昏欲睡的張繼突然眼睛一亮,立時坐了起來:“我們一會兒就下車,看看能不能租輛汽車回長春。”他斬釘截鐵地說道。
“回去,為什麼啊?”於安好似丈二的金剛摸不著頭腦。張繼點了支煙,抽了幾口道:“你還記得張順說過的話嗎?”
“什麼話?”於安可不知道張順那句話能讓張繼如此用記地記住。就見他又是嘿嘿一笑才道:“孫如說過,越危險的地方往越安全,大概是這個意思吧。”
“好像是,怎麼了?”
“所以我猜他根本沒有離開長春,而是等我們走以後悄悄潛回去變個身份繼續在長春眯下去。”張繼信心滿滿地說道。
“那他怎麼知道我們走了呢?”
“自然是這家夥在內部有人,別忘了他以前也是我們的地下聯絡員。”兩人邊聊邊說,待火車一停馬上下車。好在此時離長春還不太完,他們隻是租到了輛拉蔬菜的馬車,卸了蔬菜顫顫悠悠地踱了大半天,直到下午三點才回到長春市。這時候天已漸涼,五點的時候就擦黑兒了,所以張繼拉著於安在街上一人買了頂帽子戴上,盡量改變一下形象,然後又踅摸了間酒館進去吃飯。
“老板,四個菜三兩酒,再煮幾盤餃子。”張繼安排著他們在酒館的角落坐下,邊喝酒邊和於安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於安從他嘴裏得知,這次之所要如此大張旗鼓地行動,還是和因為第一政治部主任劉武宋的升職有直接關係。
“你知道不知道,馬上就要全國解放了,眼瞅著日本人就不行了。到時候他們一撤,這大半個北方還不是我們的天下?西北那個民國政府全部的軍事力量加起來,一共才兩個中央軍,十二個雜牌師,三個原西北軍的獨立旅和一個獨立團,總兵力不過數十萬人。不可能是我們的對手,所以我們華北抗總到時候就是最關鍵的內線,非常重要的一支地下力量。”張繼一喝多就話多的毛病又隨著清精的作用升華起來,而且愈發厲害了。
“劉老主任已經定了要去福州地委任職,他一走這華北抗總第一書記這麼重要的職位還不是咱們哥們說了算?到時候你也是有功之臣,想幹點什麼想去哪兒還不是一句話的事麼?”
可能是看於安聽的有些懵懂,張繼爽朗地一笑,笑得毛骨悚然,把於安聽得從汗毛根裏發涼。看來這哥們也是心裏藏不住事的主,有什麼都得酒後說出來。就聽解釋他道:“在咱們華北抗總,除了兩個政治部的主任,就屬軍事委員了。這個人不是別人,是咱哥張耀。”值此一解釋,於安這才明白原來他在抗總內部還有這麼深的關係。
兩人說說聊聊,不多時天已擦兒黑,張繼搖搖晃晃地拉著於安就要去抓孫如。可麵對如此狀態的張繼,於安開始懷疑他到底能不能辦成事來。
十三
張繼這個人蠻有意思,最起碼在於安看來好像是雙子座的他應該有著兩種截然不同的性格。在人前的時候不苟言笑,做事幹脆利落思維敏捷;可往往一喝了酒動又像換了個人一樣,話多得讓人吃驚,完全像是黑暗白天兩種狀態。好在無論是酒後還是酒前,張繼的頭腦都一如既往的清醒,或是說他從沒有喝到讓自己完全失去意識的狀態。
所以他們悄悄潛伏於孫如家窗下的時候,張繼那明亮的雙眸讓於安有種如釋重負的安全感,似乎這個渾身散發著酒氣的男人能給他帶來無窮的力量一樣。
就在於安胡亂亂想的時候,門外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接著一個人影小心翼翼地出現在於安的視線中,幾乎是走一步停一停,極為小心謹慎。張繼給於安做了個不要動的手勢,然後拉著他把頭伏低,直到黑影走到門前,自認為四下無人掏出鑰匙準備開門的時候,張繼突然毫無征兆地站了起來,不僅讓那個黑影嚇了一跳,甚至連於安都對他的速度有些吃驚。
“孫先生,久違了,你這是從哪兒來啊?”張繼冷冰冰地笑著說道。黑影顯然被嚇得不輕,開始他甚至有種轉身就想跑的意思,不過很快卻又穩住了自己的陣角,準備轉身的他又慢慢地扭回了頭。
“你是張耀的弟弟?”孫如往後退了一步,右手慢慢地往懷裏伸了過去。於安臉色一變,馬上往後退了幾步,恐怕對方懷裏是不是有藏著武器。張繼自然也料到了這一手,幾乎同時是以其之道還之其身:“別動,我們既然來找你就肯定有所準備。一會兒你和我哥哥解釋這裏的事兒吧。”
張繼的話讓孫如吃驚非小,雖然在黑暗中看不太清他的臉色,可仍然能感覺到他聞聽張耀這個名字時的恐懼。隻見孫如不停地四下打量,不停地瞅了半天才道:“張委員也來了?”
“你覺得的呢?”張繼冷笑走到孫如麵前,輕輕歎了口氣:“哥哥說和你是十幾年的好兄弟,不願意撕破臉來抓你。所以讓我請你去聯絡處商量個萬全之策,就他看來也斷不能因為丟了二百兩黃金就要了你的命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