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口像被大錘重重地擊打,於安幾盡要吐出血來。他目瞪口呆地望著這對自己而言既如其來而又驚悚備至的結局,幾乎沒聽清張耀後麵的話。
“你到底聽明白沒有?”張耀突然提高了聲音,喝問道。於安支支吾吾地說了半天我字卻不知道再說點什麼好。張繼搖了搖頭,告訴他今天晚上連夜寫一份深刻一點的檢查,明天他們再來。
交待完畢,張耀起身離開房間,邵穎則又偷偷地瞧了於安一眼,然後也低頭離開。隻有張繼走到門口停住了,囑咐道:“於安,檢查一定要認識寫,宋主任其實挺寬宏大量,你自己把握好機會。”
於安呆呆地望著邵穎離去的身姿,心情跌落到了冰點。一時間他們相識以來的點點滴滴再次凝結放大在他腦海中,像電影般一幀幀地回放著,直到這次從消失的地鐵站來到這個離奇詭譎的世界。
這是什麼破地方,這一定不是真的!於安怒號著衝到門前想揣開木門,可無論他怎麼嘶喊掙紮,都沒有人回答一個問題。他就這樣呆呆地坐到天亮,想一陣兒迷糊一陣兒,一個字都沒寫。
早上起來,張耀他們沒來,隻兩個帶槍的警衛陪送飯的大叔把馬桶提走,又放了一天的飯菜。這一天,於安照例發呆。之後數天,於安都處於這種混混僵僵的狀態。
第五天早上,張繼過來檢查於安的東西,卻發現他一個字都沒字書。張繼皺著眉看了宛若僵屍的張繼一眼,問道:“你怎麼什麼都沒以寫啊?”
“寫什麼啊?”
“你還想不想通過檢查了?”
“我要把牢底坐穿。”於安不知道從哪兒冒出這麼一句,倒還真把張繼嚇了一跳。他像不認識於安一樣看了他幾眼,然後一言不發地退了出去。當天晚上,於安就被從單人牢房中請了出去。
他被安排在一個禮堂類型的大房間中,足有幾百平米的房間裏擠滿了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滿屋子都混雜著一種說不出來的酸臭,那好像是混雜了人的汗味、體臭、放屁、口臭等混雜起來的味道。屋裏嘈雜地像個自由市場,永遠都有人在呻吟、在哀號。無論是白天、晚上還是本應該萬籟俱寂的淩晨。就好像於安一下子被拖進了十八層地獄,看到了本不應該看到的一幕。
至此,於安才知道原來需要做出交代和檢查的不止他一人。他至此他才明白這是一起宋大河發起的清理,是對政敵和間諜的雙重清理。而邵穎則在他來這兒的第三天被證實成了整個華北抗總的第三號人物。
“她是張耀的秘書,又是他的情人,怎麼能不是第三號勒?”說話的人是個遍體鱗傷的漢子,剛剛被帶出去毒打回來,整個身體似乎都泡在血裏的樣子。他顯然不知道於安是誰。
“老子在西北剛組織好隊伍就被騙來了,這次隊伍沒人帶嘩變了也沒辦法。”漢子嘟嘟囔囔地說。“這個宋大河根本不會帶隊伍,把整個抗總搞得一團遭,還讓老子提意見,提了就被抓到這兒來了。要是鬼子來了看他也變成鬼。”雖然不知道他到底提了什麼意見,他就他這幾句話,從這幾天的經驗看這家夥真不想活了。
於安覺得自己沒有挨打的原因顯然是因為邵穎。可她到底能維持他多少久的平安或換言之他們的感情能換多長的安全時間?於安心時沒譜,邵穎恐怕也沒什麼譜。好在他還安全,在這裏他不多說話,事實上這個西北漢子第三天就被拖走再也沒回來,當天好多人都被拖走了,屋子裏空了許多。
“他們被槍斃了。”另外一個回來的漢子說道。“不斃他們不能控製他們的部隊啊,這樣可以把責任推到日本人頭上,宋大河這個王八旦。”這個漢子看來也不想活了,大聲咒罵宋大河。在這裏,他的這種行為無疑是作死。
於安什麼也沒說,此時已經心如死水的他真希望來一場地震、大火或是什麼災難,把包括他和邵穎在內的所有人都吞噬掉才好。他靜靜地躺著,既不和別人說話也不寫東西,把發給他的白紙揉成一團扔在腳邊。
不知道是不是於安的誠心感動了上蒼,他期望災難竟然真的來了,隻不過卻是比地震、火災更恐怖,來得更快罷了。
十五
出事的那天晚上,月黯星稀。於安側身躺在人叢中間,耳畔此起彼伏地響徹著連綿不綿的呻吟聲,中間偶爾還夾雜不少若有若無的低聲咒罵。他拚命將身體往牆角挪了挪,以便讓腿能夠稍微伸展一些。此時外麵雖然已經是子夜時分,可禮堂裏仍然亦如白天一般拉著厚厚的簾子,昏暗的燈光下,每個人的麵孔在搖曳中顯得晦暗陰沉。
一轉眼十餘天過去了,可能是太忙的緣故,張耀張繼兄弟倆再沒有找過於安,邵穎更是無影無蹤。於安萬念俱灰,每日的生活如味嚼蠟,木然地望著身邊的人一批批的來又一批比的去,再也沒能回來。他們有的重新分配了工作,有的革職回鄉,有的卻丟了性命。於安不知道這樣的生活還要繼續多久,更想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的人生突然之間變得如此悲涼。呆在地獄般的禮堂中,他像籠子裏的動物一樣期待的隻是每天的四個窩頭和兩罐清水。
工作之前,於安的生活和像身邊的同學朋友一樣,按部就班地上學放學,通過拚命努力來希為自己下一次的測試中考個好點的成績,以此來換取精神和物質上的各種獎勵,甚至通過自己的成績來滿足父母對他未來的各種期許。可事實上工作以後,於安忽然發現自己的各種理想好像出頭的棱角一樣逐漸被命運打磨得無比光滑。他的生活變得隻有混混僵僵的滿足,比如下一頓火鍋、下一次加薪、下一次提職甚至下一次邂逅。
直到某一天晚上,於安如同天上掉餡餅般地接到了邵穎的微信。在這之前,與他一直保持若近若離關係的邵穎從沒主動給他發過任何信息。而那天晚上邵穎卻讓他去某個咖啡廳找她。於安在一瞬間被自己的第六感發出的電流刺激到了,他下意識地感覺到他的人生從此找到了目標和下一個期待。在那個其實很普通的晚上,他與剛剛失戀的邵穎重新確定了新的戀情,自己也順利從備胎轉正。最重要的是他覺得人生開始有了意義。
如今三年過去了,正在努力求婚的於安雖然經曆了無數次的挫折和考驗,所謂命運多舛,但於安仍覺光明就在眼前。此時在即將修成正果的今天他怎麼突然又被命運狠狠地耍了一把?在這個於安看來無比虛幻的異世界,在做了一次並不成功的小說主解般的經曆後竟然被女朋友甩了,怎麼能不讓他傷心呢?於安記得一般穿越小說中的主角都是三妻四妾前呼後擁的啊,那有他這樣淒慘下場的主角?長歎一聲過後,於安終於悲哀地發覺現實和文學作品之間有著無法逾越的橋梁,總歸是有差距的啊。
暗自傷歎的於安開始覺得腦袋有些昏昏沉沉的,不知是被這房間混雜了各種氣味的“毒氣”所熏還是本身就不太舒服,混身都軟得沒有力氣。這種感覺讓於安想起大學剛畢業那年,在小南莊群租房裏的一次經曆。那天他就和今天有些類似,回到自己的床位不久時他就感覺頭疼得像裂開一樣,症狀比今天厲害的多。開始他想洗個澡是不是會好點,可浴室從始至終都有人在洗,他不願意排隊,就早早睡了。可當天半夜,他就被對麵鋪位哥們無比痛苦的呻吟聲吵醒了。
大家都疲憊地爬起來,七手八腳地將那哥們送到醫院後才發現他已經身中巨毒,險些喪命。而若不是他半夜的叫聲恐怕群租房裏的十多個人估計沒幾個能幸免。中毒的原因是一氧化碳,他們用的強排式燃氣熱水器人數太多,屋內不通風所至。那時候,於安還在當備胎,處於被邵穎呼之即來喚之即去的狀態。雖然心有不甘,可他從來沒有失望過,總企盼著有朝一日能夠得到女神的青睞。
雖然沒有煤氣中毒那次厲害,可於安仍然不太舒服。他覺得自己開始有種幻聽的感覺,模模糊糊地聽到了一陣由遠及近的槍聲。這聲音如爆豆似地劈裏啪啦地響個不停,繼爾開始出來嘈雜的人聲、混亂的腳步聲和近在咫尺的槍聲,好像這聲音就在門外一般。於安拚命閉上眼睛捂住耳朵,想從擺脫這幻覺的桎梏。可是瞬間之後,他又覺得情況有點不對,為什麼身邊的人都起來了呢?他茫然睜開雙眼,卻發現這立體到無邊真實的槍聲竟然不是來自幻覺,而是真真切切地發生於自己的身邊,自己的窗外。
此時屋裏幾乎所有人都已經坐或站起,正用焦慮的目光聽著外麵的動靜。由於禮堂僅有的兩個小窗戶也被外麵用木板封起來了,所以人們隻能拚命從門縫往外看,卻無論如何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此時外麵已是槍聲大作,人喊馬嘶,所有人都在尖叫、咆哮和怒吼著什麼,好像在拚命將最後的力氣用光一樣。於安也驚恐地坐起來,不知道該怎麼辦。
“狗日的鬼子打來了,咱們把門撞開,要不然非死在這兒不可。”一個精壯的漢子站起來,大聲指著兩扇封閉的正門說道。“我聽槍聲來自外麵,肯定是鬼子的突然襲擊。”
“已經沒人管我們了,大家自己救自己吧。”另外一個年輕的小夥子守著門,自己先撞了上去。他的動作立時起了示範作用,所有人開始往門口處擠,同時大聲叫著向木門發出砰然撞擊。
“咣鐺”一聲巨響,門被撞開了,一股鋪天蓋地的熱浪向門口處的人群撲來,大家這時候才發現原來整個院子都著起了大火,橫七豎八地到處都是抗總戰士的屍體,如果他們再晚一會兒恐怕真要被烤糊了。這時院門口處的機槍突然吐出聳目的火舌,接著在槍聲傳入耳道之前門口的幾個人已經應聲倒下,鮮血汩汩而出。
“鬼子開槍啦,快跑啊——”人群呼啦一聲四散奔逃,像一群打開牢門的兔子麵對獵人的狙擊那般無力而蒼涼。於安眼瞅著跑在自己身前的一男一女被機槍擊中,撲地而倒。他驚恐地左右四顧,卻發現衝向門前的人中倒有八九個被遠處那個噴射著死亡之火的機槍射倒。他驚恐地跟著眾人尖叫,甚至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接著有一人突然倒在於安身上,砸得他幾乎喘不氣來。
鮮血,殘肢和人體的各種零件像散亂的垃圾一樣隨意亂丟。人命在這時已經完全成了槍口下的載體,成了與這個院子最無關緊要的東西。
當血噴到於安臉上的時候,他腦子幾近空白,幾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好像一分鍾以前的事情都想不起來了,此時身體已經完全被巨大的恐懼所攫獲,正下意識地支配著他蹲到腳角簌簌發抖。也就在這個時候,於安覺得整個下半身甚至整個全身都不在受大腦控製,連什麼時候失禁都不知道。直到他顫顫巍巍地低下頭,於安才發覺打濕褲子的卻不是血。
“於安,快到往邊來。”一個熟悉的女聲像天籟之音般傳入他的耳鼓。於安順著聲音轉過頭,看到的卻是滿麵關切的邵穎和身邊左顧右盼的張耀。於安遲疑了一下,踉踉蹌蹌地向他們跑去。邵穎和張耀都躲在牆角,邵穎和他擺了擺手,指著禮堂旁邊一條非常隱蔽的小胡同說道:“從這邊可以出去。”
“快走。”張耀不耐煩地催促著,轉身就往前跑。邵穎則小聲告訴於安,這裏出門不遠就是華北政府的軍用地下鐵路線,就是上次出來連接福壽嶺地鐵站的那個地方,可以坐地鐵到黑石山,哪兒有一個戰備大本營,有張耀的熟人。張耀在華北政府中通過線人辦了個通行證,可以前去躲避。
“行嗎?”於安這時候還能感覺到雙腿在不由自由地打著哆嗦,他試圖控製它們的幅度,可還是失敗了。一陣冷風吹來,下身尤其寒冷。邵穎奇怪地看了一眼,臉上掠過一絲淡淡的驚訝,接著這驚訝變成了譏諷在她臉上一閃而逝。
“走吧,沒事,有我呢。”邵穎裝做沒看到的樣子帶著於安左拐右繞,逐漸開始遠離槍聲的喧囂。他們大約在狹窄的小巷裏走了五六分鍾,從一條相對寬闊的大街穿了出來。於安凝目瞧去,但見街燈昏暗萬籟俱寂,好像遠處隱隱傳來的戰鬥與這裏是兩個世界一般。
“沙包工事的後麵就是地下鐵路交通線的入口,我們從那過去就安全了。”張耀邊說邊和邵穎交換著眼色,於安雖然覺得似乎有些不對頭可此時也顧不上多問,他們走了大約十餘分鍾,果然看到街盡頭荷槍實彈的士兵和黑黑洞的機槍槍口。
“什麼人,站住。”一個士兵大聲叫住了倉皇逃跑的於安三人。張耀抹了把頭的汗,湊過去和對幾個拱了拱手:“弟兄們,我是抗總的張耀,和咱們賈軍長是好朋友,我要去大本營見賈軍長。”
“你找賈軍長什麼事?”一個身著上尉服色的年輕軍官問道。
“我的任務完成了,一是和他彙報二是給他抓了舌頭,想讓他見見。”張耀卑躬屈膝地說道。上尉疑惑地看了看身後的邵穎和於安,問他誰是舌頭。
“就是他,他就是抗總內部的舌頭,請賈軍長審訊。”說著話張耀趁於安沒反應過來突然從腰間拔出手槍,重重地給了他一槍托。於安頓覺腦後劇痛,幾乎要栽倒的瞬間被邵穎狠狠地推了一把,“撲通”一聲倒在地上。
“你們——”直到此時於安才知道張耀和邵穎帶來他來原是邀功而不是營救。上尉走到旁邊打了個電話,然後告訴張耀下去坐軍用地鐵可到黑石山大本營,賈軍長在哪兒等他們。張耀謝過上尉,用手槍對著於安的腦袋讓他往前走,他和邵穎在後麵跟著。
沙包後麵是個巨大的院落,空蕩蕩的有籃球場大小。除了正麵的一排平房外就是院中間的地鐵入口最顯眼,像是個大型的雨棚模樣,顯得多少有些簡陋。一個站崗的士兵指著通往地下的坡道告訴他們,下去以後有人安排他們去大本營,接著過去打開了平時上著鎖的入口大門。
一陣逼人陰森的冷氣中,於安被張耀和邵穎押著走下坡道,走進黑洞洞像個大嘴般的地下鐵路入口。也就是這個時候,於安感覺冷風從腿間穿過時竟不如剛才那樣難受了。
“這麼快就幹了?”於安驚訝地低下頭,卻發現幹爽的牛仔褲上什麼都沒有,卻不是這段時間穿的那種學生裝西褲。他繼爾四下環顧,卻看到自己正和邵穎背靠背坐在通往地上出口的台階上,下麵是熟悉的福壽嶺地鐵站。
“這……這是怎麼了,張哥呢?”隨著邵穎的詢問,於安驚訝地看到她正和自己四目相對,目光中充斥著一種怪異的羞澀。於安顫抖著身體站起來,往前走了兩步又停住了:“我剛才睡著了,做了個夢。”他說。
“我也睡著了,這地方真邪性,快走吧。”邵穎拉著安手跑出福壽嶺站,用滴滴打了個車。此時的她一直樓著於安的腰問道:“我們去哪兒啊?”
於安沉默地望著邵穎,又把頭轉向窗外,等了一會兒突然叫道:“停一下。”接著他幾乎是拽著一臉迷茫的邵穎走進了街邊的快捷酒店。邵穎卻一反常態地像小貓般溫順,任由於安擺布。
於安的憤怒傾泄而出,轉化力量之強大讓他自己都覺得驚訝無比。一個小時後,於安坐在床頭吸煙,邵穎輕輕地撫摸著他結實的胸膛,用充滿柔情蜜意的目光盯著他:“我們結婚吧,不買房先租一套也行。”
於安轉過頭,望著嬌羞不可方物的邵穎,輕輕地攬過她,重重地點了點頭,此時窗外夜色漸濃,卻已是華燈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