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個故事:隱藏的北京地鐵站02(3 / 3)

於安這輩子從來沒有進公安局的經曆,自大學畢業後就在北京工作,也沒和執法部門打過交道。不過於安的哥哥於平年輕的時候在天津打過工,據於平說曾經在天津開世體賽的某個晚上,他被警察從出租房裏薅出來過。那時候於平在飯店當廚子,本來以來這隻是個小事,給老板打個電話就能解決問題。誰知道人家根本不給他機會,簡單的審訊之後就從塘沽把他們一批人拉到了位於東站附近的天津市收容遣送站。

據說於平說,那天晚上他本來是有機會離開的。一同來的一個哥們就是因為巧舌如簧,不僅糊弄了審訊的警察,還破例讓他打了個電話,於是那哥們第二天早上就被接走了。而老實的於平本來以為交待清楚就沒事,誰知道在僅在塘沽看守所呆了一天的他就去了條件簡陋的天津。之後那十五天的經曆倒成了於平吹牛的資本,到哪兒都和別人說說。而對自己的親弟弟,於平的經驗是:什麼都不知道,要不就帶他們逛花園。所以如今當日本人給於安施刑的時候,他想起了哥哥的話。

話說回來,於平的經驗其實沒啥用,於安能得救乃至發生後麵的事完全是因為湊巧。要知道當時頭山滿剛剛去世不久,日本國內麵對日益嚴重的戰爭形式發生了激烈的爭執。從棄戰派到海戰派再到本土決戰派,天天吵得像菜市場一樣。這使得頭山滿的布衣摯友野口雄一非常茫然,他每天都要麵對大量的戰士和平民死去,雖然在之前他從來不把這些東西放在心上,認為這是必要的犧牲。可如今麵對每況愈下的形式,那些粉飾過的謊言再也不能填充他內心恐懼的溝壑,他開始懷疑戰爭進行下去的必要性甚至是這場為奪取生存空間而進行的戰爭是不是有些得不償失。

野口雄一清楚地知道在整個浮躁且充滿暴力至上的國家中,自己的思想極期危險,縱然是個普通人也會被憲兵們拖走,況且自己的身份呢?也許會步大杉榮後塵吧?野口雄一矛盾地把自己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傷員的救治中,一個又一個地從死神手裏爭分奪秒,無論對方是軍人、平民甚至是敵人,都一視同仁。也隻有這樣他才能切真地把自己命運交給神明去主宰。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杉山陸相的私人助理小林來到了他的麵前。

“你有一個叫野口介彬的兒子嗎?”一向熟稔的小林麵無表情,不苟言笑地問道。野口雄一遲疑了片刻,微微搖了搖頭:“我隻有一個兒子,叫野口介川。”

“那好,打擾了。”小林準備離開的時候野口雄一猶豫了一下,還是攔住了他:“請問,你是怎麼知道這個名字的?”

“什麼名字?”

“野口介彬。我雖然沒有一個叫這個名字的兒子,但我已經為他起好了名字,就是野口介彬。事實上這是我父親野口井給孩子起的名字,他在關東大地震的時候去世了,這也是他的遺願。”

小林靜靜地聽著,目光中充滿了困惑,不過他還是禮貌地做了解釋:“天津租界憲兵隊抓到了一個罪犯,可能是抗日分子。但此人講一口流利的日語,說來自另一個世界,還說是你孫子,叫野口祐希。”說到這裏小林想了想,補充道:“事實上,我不這麼認為。我覺得他是在利用野口君的名聲來混淆視聽。如果你和我持一樣看法的話,我會處理。”

野口雄一沒有說話,但他本能地感覺這個男人似乎和自己有某種聯係才對,否則的話父親起的名字他怎麼會知道呢?他相信緣份,就像躲避進天岩戶因為與天鈿女命的緣份而重新出山的天照大神一樣,人生總會有注定的東西存在。一瞬間一種奇特的想法在他的心底萌生出來且再也擺脫不開:去見見這個自稱叫野口祐希的年輕人,哪怕是假的也無所謂。他從來沒有去過中國,也許這一趟就當旅行也好。

事實上,野口雄一的潛意識裏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他一直在尋找一個逃避工作、逃避戰爭甚至逃避一切的理由。如果說之前幾年的人生目標和動力突然崩塌的話,自己的未來早已是灰蒙蒙一片。他不知道如果內閣中本土派得勝會有什麼結果,但無論如何對大和民族來說都不是好事。難道看著中蘇聯軍在日本登陸?他們難道真會天真的以為美國會戰在日本這一邊?

戰爭是日本挑起來的,也是日本和德國締約了幾乎針對整個世界的同盟協定。而美國卻是被硬拉進戰爭的,他們既不願意看到蘇聯強大,也不願意南方中國統一,雖然這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來的必然;更不願意日本真正做到“大東亞共榮”。所以他們明裏暗地給予三方支援,希望坐取漁翁之利。其實從某種角度說美國才是世界的敵人。否則日本縱不能統一中國,統一中國北方與南方政權抗衡也無懸念,不至於現在麵對他們的時候如此捉襟見肘。那個首都在蘭州下轄四省的民國早該被丟進故紙堆了,假如沒有美國人的話。

那是個三方敗局,勝者隻有山姆大叔,所以對日本來說並不是好事。可日本的未來在哪兒呢?堅持了半生的理想又錯在哪兒呢?就算是滿蒙獨立對日本來說似乎也沒有之前預想的那樣美好。野口雄一感到了厭倦,即使這時候沒有這個叫野口祐希年輕人出現,他應該一樣會找另外一件事逃避工作,逃避這種為戰爭做幫凶的工作。他默默地想了一陣兒,終於開口了,在清冷的空氣中聲音顯得是那樣孤寂,幹巴巴的沒有一丁兒點色彩。

“我可不可去見見這個人?”

“他不在本土。”

“我會去天津見他的,也許我能問出什麼有用的東西。”

“你……是不是認識他?”小林似有所指地又一次問道。這一次野口雄一聽明白了他的意思,也清楚他擔心什麼,卻正可以被自己利用,遂說道:“也許吧,內田會長在日俄協會裏遴選了很多執行秘密任務的會員前往遠東,但除了他和直接負責人以外沒有人清楚全部明單。現在是該彌補這些失誤的時候了,戰死的會員都是英雄,我應該為他們留下的未盡事宜做些什麼。也許我有辦法認出對方,並決定他是不是該繼續執行任務。”

小林長出一口氣,點頭道:“杉山陸相也是這樣考慮的,如果有必要,他希望你能配合會長去一趟天津。”

“好吧,不過內田和頭山選的人的是秘密進行的,現在的會長未必清楚。”

“所以才請您去走一趟。”

野口雄一沒想到陸軍部的意見和自己竟然不謀而合,卻是天之神助。此時的他最想立刻離開這個充斥著戰爭烏雲和尚武精神的國度,越遠越好,哪怕隻有一天也算是某種休憩吧。於是他在第二天告別家人,以工作之名乘坐陸軍部安排的專機前往天津,並準時降落在張貴莊軍用機場。

短暫的休息後,野口雄一與總領事和駐屯軍的司令官分別見了麵。由於他不是軍人身份,又未在政府中任職,所以名義上還要聽他們講話和安排。不過總體來說對方還算客氣,非常尊重這位布衣前輩。之後野口雄一還抽空看望在了在居留民團任委員長的朋友,又休息了一天才在憲兵隊長的安排下前往監獄提審那個所謂的野口祐希。

不過這個人的第一麵讓野口雄一感到失望。那是個雙眼裏堆砌著恐懼和絕望的麵孔,完全沒有野口家剛毅果敢的家風。如果這個人真是他的子孫,那真是野口之不幸了。而他的目光似乎始終沒有離開憲兵們手中的繩子,好像非常害怕立即被絞刑一樣。

野口雄一沒有過多的為難他,在看過之前的審訊記錄以後他認為自己有必要和這個說是自己子孫的人談一談,於是他申請了單獨審訊。雖然憲兵隊長對自己這個“天降高官”的要求極度不滿,但還是給他們提供了獨立的房間,並按照他的要求沒有監聽。野口雄一自然知道他們給自己的一切尊容其實都是建立在頭山滿的遺威之上,所以便索性放棄醫生的身份,拿出了黑龍會的架子。當年內田和頭山會長與桂太郎首相、伊藤博文外相會談時的情景開始浮現於野口雄一的眼前。雖然他沒有參會,但事後不止一次聽頭山滿說起過,所以演起戲來卻也有幾分模樣。

房間裏安靜極了,野口雄一身後並排站著黑龍會的四個會員,都是傳統武士打扮,左手扶刀,右手始終沒有離開腰間的武士刀柄。說實話,開始的時候連野口雄一自己都不認為這幾個在天津找到的會員能有多大作用,可現在看來不僅對麵的年輕人,甚至是整個憲兵隊的人都被自己威懾得驚得目瞪口呆。一九四四年的黑龍會雖然餘威尚在,卻隻怕是最後的輝煌了吧?

為了不讓對方看出自己內心的虛弱,野口雄一始終低著頭翻看審訊記錄,約莫過了十多分鍾,覺得差不多了才突然用日語問道:“羅錦良先生,聽說你的真實身份是個日本人,叫做野口祐希?”

“是的,我是日本人野口祐希,家住北部地方。”

“準確一些是哪裏?”野口雄一問道。

“是高岡市芒原區。”年輕人說道。野口雄一點了點頭,年輪人的話讓他再一次回憶起了童年的時光,他很珍惜那些和平的年代。雖然在此之前的幾十年一直與頭山耳濡目染的他一次又一次地認為和平隻不過是戰爭的一部分,但此時卻開始無比渴望那一部分。是什麼讓自己的變化如此突然呢?那些死於轟炸的血淋淋屍體?還是傳說中中國南方政權那秘密研製的超極炸彈?抑或是對未來的極度悲傷?

“告訴我你父親的名字。”野口雄一麵無表情地說道。年輕人眨著眼睛,不假思索地說出了一個名字:“野口介彬,他出生於高岡市,在東京長大。”

“東京,為什麼是哪裏?”

“他的父親在哪兒工作,他說他家承父來到東京,一直就沒有離開。”

“他父親在東京做什麼?”

“銷售課長,他是個非常大的電子公司的部門負責人。戰後一直工作在哪兒,直到逝世。”

年輕人的話讓野口雄一非常震驚,他不能確定這個年輕人到底是在編故事還是真是經曆過那些事情,不過他很想知道自己的更多情況,於是問道:“他父親很大歲數了吧,為什麼還有聘用他呢?”

“戰後百廢俱興,這些軍隊退下來的人都進入了企業。”

“原來是這樣,那在你們的世界戰爭是如何結束的?”剛說完這句話野口雄一就看到下麵厚厚的審資料,順便抬起手示意年輕人可以不用再回答這個問題。直到看完才冷冷地笑了:果然戰爭就要結束了啊。他突然對自己生命如何終結沒了興趣,更想知道野口介彬的情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