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恰是在這個最安全的線路、最安全的租界旅館當中,我們的安全員神秘地失蹤了。”齊如海突然插嘴說。“由於事件發生在租界內,特科在哪兒沒有執法權,所以我們的調查情況進展得不太順利。”
“您的意思是讓我去調查?”於安開始明白為什麼劉宏聽到自己會日語後那樣興奮了,但對自己是否能完成這個任務他頗不自信。齊如海卻微笑著點了點頭:“我給你看一樣東西。”說著站起身,在手邊的櫃子裏取出一個資料袋來。
齊如海慢慢地打開資料袋,當著劉宏和於安的麵抽出一疊資料,指著最上麵的一張說道:“這是一份英國護照,你從現在開始就是這個上麵的身份了,直到任務結束為止。你叫羅錦良,是香港出生的英國人,一九二〇年三月二十七日出生於香港教會醫院,英國伯郎大學畢業,目前在英租界阿斯特拉公司辦事處工作,從事藥品銷售。”
於安目瞪口呆地望著麵前厚厚的一大堆資料,除了護照以外還有個人生活簡曆、在英國的親屬情況、讀書期間的生活資料甚至連養的狗叫什麼名字都一一俱備,著實讓他驚歎不已。齊如海告訴他,明天中午以前他必須要將這些資料背會,然後他們會安排車送他去租界。
“這件事非同小可,你一定得小心行事。”劉宏話中有話地對他說道。齊如海這時候又補充了幾句小心謹慎之類的話,讓他好好準備一下,然後就帶著劉宏出去了。於安立時有種趕鴨子上架的悲壯感,他拿出高考的勁頭,一邊喝著劉宏送來的釅茶一邊背著資料,不多時齊如海又差人送了宵夜送來,卻是精致的三鮮餡小雲吞、鴨舌燒餅配天昌醬園的四色醬菜,味道著實不壞。
第二天午飯過後,又是方泰走了進來,這次他換了一身藏藍色長隨打扮,手裏還提了個小小的皮箱,給人一副精明利落的樣子。他先是看了看桌麵上的資料,然後翻揀著把護照拿出來放到皮箱裏,又慢吞吞地扣上鎖,才恭謙地說道:“羅先生,咱們該上路了。”
“哦,去哪兒啊?”
“昨個咱們不是訂了平安旅社的房麼,也該過去了。”方泰笑眯眯地說道。於安沒想到這哥們的戲這麼好,謊話說來就來。想到齊如海他們的話也不敢點破,隻好隨著應道:“東西都準備好了?”
“都備好了,這裏麵有換洗的衣服和洗漱用具,另外還有這個。”方泰說著將一疊花裏胡哨的錢交到於安手裏說道:“這是一萬日元,可以在租界內花用。若另有所需可從這裏麵支取。”說著他把一張存票遞過來說:“這是天津正金銀行的一百萬存款,不到關鍵時刻不能動用,況且由於銀行的戶頭是阿斯特拉公司,所以必須憑籍你身上阿斯特拉香港公司的身份函取用。”
再三囑咐之後,方泰帶著於安離開酒館,上了一輛汽車,看樣子似乎還是昨天晚上那輛。而劉宏和齊如海卻再無蹤跡,直到離開也沒看見。於安見方泰辦事幹淨利落,絕不拖泥帶水,可神色中亦稀充斥著些許緊張,卻也不敢多問,隻是絮絮叨叨地默背台詞。
“羅先生,前麵到了檢查你自己下去,還記得完成任務以後的聯絡方式麼?”待汽車走了一會兒,方泰突然問道。於安愣了一下,回憶起齊如海的話囑咐說道:“加茂街的田海洋行,找徐富貴徐經理。”
“好,你小心一點。”方泰微微點頭卻不置可否,示意路邊停車讓於安下去。於安知道他們不能離檢查站太近,便提著箱子下來。待拐了一條街果然看到進入租界的檢查站,一道蛇腹形鐵絲網後麵前了兩個日本士兵和四個租界警察,看樣子果然如齊如海他們所說,最近的形勢相對緊張。
在於安的世界中,他所就職的公司是個日資企業。總經理不經常在中國,所以日常工作都是由一個叫野口介彬的日本部長負責。這個野口部長今年六十歲出頭,平時工作嚴厲,對細節的要求和終端的把控要求到近乎變態的地步。可一下班他卻又顯得相當平易近人,經常拉著職員喝酒,然後去KTV唱歌。他還喜歡研究東方的古典文化,和熱衷日漫、日劇與儒道家學的於安非常談得來,酒多了就給於安講自己的家事,也算多半個忘年交。
在於安認識的日本同事當中,野口介彬也是個另類。與其它人對政治的冷淡和刻意避諱不同,野口部長從來不諱談政治,經常口無遮攔地批評日本政府。在釣魚島鬧得最厲害時,公司放假,其它同事都或躲起來或回國,偏偏野口介彬不知從哪兒搞了件印著“我不認為釣魚島屬於日本”的文化衫招搖過市,一點也不在乎自己的身份,一時被當進媒體傳為笑談。
所以今天見到日本士兵的時候,於安開始並未感覺到有多恐懼,他從皮箱裏取出良明證明書、阿斯特拉香港公司身份函、假護照等文件一並遞過,滿心歡喜坐在洋車裏等著日本人點頭讓他過去。誰知道他冷漠的態度激怒了一個日本兵,他突然一挺刺刀,對著於安瞪起了雙眼。也就是這一瞬間,於安才有了恐懼感,一時間網上那些關於侵華的照片像電影般在腦海中掠過,他隻覺得雙腿一軟,緊緊地抓住了洋車把手。
“先生,日本人讓你下車走過去。”車夫湊過小聲在於安耳邊嘀咕道。於安恍然大悟,連跳下車向日本兵點了點頭,日本兵冷哼了一聲,很不耐煩地擺了擺手。於安直到進入租界好久,在車上坐著都感覺自己能劇烈的心跳和滿頭的冷汗。他這時候才明白真正的英雄原來不是那麼好當,自己的工作原來與死亡是如此接近。
於安在平安旅社門前下了車,抬頭看了一眼這座高大的三層西式建築,慢慢地踱步進去進時一個夥計連忙迎了上來。旅社裏麵裝修考究,極盡奢華,雖然名字叫做旅社可絕對不比某個飯店差多少。於安在前台辦了住宿手續,拿著鑰匙上了二樓,待安頓好行李後就琢磨著怎麼和旅社的人打聽之前地下交通員的信息。這時候正巧有個送熱茶的女服務員路過,便被他叫住。
“請問我能問你點事嗎?”於安謹慎地問道。
“哦,什麼事啊?”
“我是英國阿斯特拉香港公司的買辦,想問一下之前你們這兒有沒有一個來自北京同盛和藥房的孫如先生入住過,我有一批貨款需要找他結,在租界就失去了聯係。”想到齊如海他們囑托,於安編了一套謊話,想看看能不能打聽一下這位交通員的下落。誰知這個平安旅社是日本人所開,周圍哪能沒有眼線?於安和服務員的對話沒過幾分鍾就被人報告了憲兵隊。
十分鍾以後,就在於安剛躺下準備休息一會兒還沒來得脫衣服,兩輛無蓬無座的小汽車就停到了平安旅社樓下,從這個速度看所謂的平安旅社還真不平安。驚魂未定的於安被幾個穿著淺黃色警服的警察押著,在日本士兵的監督下被推上了汽車。
於安被人生硬按著腦袋,感覺脖子都要被捏碎了。他看不到周圍任何情況,隻覺得耳邊生風,汽車飛快地在租界狹窄的街衢中穿梭,直到忽地一聲停下時險些讓他把頭磕到汽車欄杆上。於安木訥地抬起站得醉麻的腿,被兩個日本兵推推搡搡地拖進了審訊室。
一個軍官模樣的日本軍人負責審訊,他身邊站著手提木棒的兩個士兵,看樣子隨時都可能將於安格斃於亂棒之下。這個軍官約有三十七八歲的年齡,和於安接觸過的日本人的氣質決然不同,一看就是個不好糊弄的家夥。於安想到齊如海囑咐他的話,愈發覺得裝英國人不太靠譜,不過他還是如數說了出來。
“羅錦良先生,請你告訴我你在哪兒認識孫如的,他現在又在什麼地方?”
“我不認識他,我隻找他采辦中藥。”於安說道。他說完這句話時雖然心裏還在打鼓,可仍然覺得自己還算是個說謊的材料,感覺語氣平穩有模有樣,一定能讓對方相信。可他的落音剛落這個日本人竟然就笑了,好像在嘲笑他的無知:“我明確告訴你吧羅先生,自從孫如進入租界的那一天開始我就知道他是我們要找的人,準確的說是個抗日份子。你如果說不清楚和他的關係是不可能從這裏離開,事實上你已經不能順利離開了,你的選擇隻有兩個:交待,也許還能活下去;不交待,馬上就死。”
“可是我真的不認識他,我……”於安還想再辯解兩句,卻見身後兩個日本兵突然抬了門板出來,強行將他按到門板上,看樣子是想實行什麼刑法。一瞬間老虎凳、辣椒水、拔光嘴裏的牙再往手指裏訂竹簽子等手段全部出現在於安腦海中,他瞬間就感覺自己大腦一片空白,連自己胡亂說些什麼都忘記了。
“你會說日語?”日本軍官突然驚奇地用日語問道:“從另一個地方來的日本人?”
“是的,其實我叫野口祐希,我父親叫野口介彬,我是從日本到中國來旅遊的,我需要申請政治保護。”情急之下,於安信口開合起來。他記得野口部長曾經說過,他父親野口雄一是當時的名醫,很多高官顯貴都與他交情甚篤,所以一時情急之下就說出了野口雄一的名字。
這下日本軍官愣住了,他顯然是知道野口雄一之名的。其實不僅他知道,整個日本軍界百分之八十的人都知道這位叫野口雄一的醫生是浪人之王頭山滿最受信任的私人醫生之一,也是其最好的布衣摯友。不過他萬萬沒有想到在中國天津會遇到一個自稱是其醫生孫子的人,這個事情可大了,他需要謹慎對待。
於安被請出了審訊室,日本人顯然給了他一些優待,有了一間屬於自己的單人拘留室。這是一間長方形的房間,位於憲兵隊的樓下。寬約三四平米,地板上鋪有一塊小小的涼席;席上則蓋了條毛毯,看來這就是睡覺的床了;房間左側有個黑糊糊的帶蓋馬桶,右邊則堆有棉條棉被。
室內光線很暗,僅有一個比巴掌大不多少的小窗戶,就是白天也得點燈。牆壁泥汙斑駁,到處塗抹著血液和不知名的液體痕跡,還橫七豎八地畫了很多字,多數卻是人名。屋頂蛛網塵灰遍地,來回飛舞著碩大的蒼蠅,再加上馬桶的氣味極其難聞,所以於安開始幾乎是每隔一會兒就要吐幾口。拘留室的門是厚厚的鐵皮門,上下各有一九英寸大小的窗口,看樣子是送飯用的。他就這樣靜靜地住在這裏,直到十天後鐵門突然打開,一隊荷槍實彈的日本兵提著繩子闖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