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去哪兒啊?”一個年輕標準的小夥子從車跳下,看樣子應該不到三十歲。他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邵穎和於安。於安輕輕地往邵穎身邊挪了挪,悄悄地拉往了她的手:“我們想進城。”
“走吧,我送你們。”小夥子不經間地動了動身上筆挺的西裝和上麵在於安看來醜陋無比的領結,然後微笑著轉過給他打開車門,對於安微笑著讓他們上車:“你們是去參加遊行的學生吧?”
“遊行,什麼遊行?”於安隨口答一句,立即意識到自己回答的不妥當,好在對方並沒有在意,反而安排他們坐好然後發動汽車,同時回道:“今天燕京大學要組織一個反租借法案的遊行,我以為你們也是來參加遊行的呢。”
“哦,我們想去看看。”邵穎及時回了一句,同時對回頭看他的年輕司機抱以一笑。聽司機又問他們叫什麼名字,邵穎答道:“我叫劉穎,他叫於南。”
“我叫古新城,在財政部工作。”
“財政部?”顯然古新城的這個工作單位引起了邵穎極大的興趣:“是國家財政部麼?”聽她這麼問,古新城猶豫了一下,似乎有些難開口的樣子,好在還是回答了這個問題:“對,是自治政府的財政部,在這裏可以說是國家財政部。”
古新城的話讓於安陷入了更大的困惑當中,在他的記憶裏一九四四年的北京並沒有什麼所謂的“自治政府”存在。這裏雖然是敵占區,可仍然算民國的範圍,日本人直到戰敗也沒有建立起一個自治政權,怎麼這家夥會談起什麼自治政府來,難道他是殷汝耕的手下麼?就在這時古新城把汽車放慢了速度,回頭看了一眼於安和邵穎。
“南方來的人最近查得很嚴格,你們還是小心一點好。其實我在這裏也是混口飯吃,有機會還是會離開。你們一會兒進城時跟著我不要出聲就沒問題了。”看來他還真把他們當成來遊行的學生了,不過他們口中一直聲稱南的方倒是引起了於安的興趣,隻是不知道用什麼方式詢問好,一時車內陷入僵局。
“聽說南方很發達,又有好的政府領導,真想去看看。”說著話他們已經隱約可以到北京城了。於安之前聽人說北京城以前也是有城牆的,此時一看果然如此,高大的城牆將整個北京包裹起來,顯得既熟悉又陌生,即厚重又古樸,與於安去過的西安古城依稀相似。城外站著不少身穿土黃色軍裝,駐著步槍的軍人在站崗盤查,隻是從氣色上看他們多少都有些無精打采的感覺。
古新城從車裏取出一張蓋著紅色大印的通行證給守城的士兵看了看,然後旁若無人地驅車從一群背包挑擔的人群中穿過,汽車甚至撞倒了放在路邊的一扁擔蔬菜。他問於安願不願間和他先去吃點東西。於安看了看身邊一言不發的邵穎,想了片刻點頭同意了。
汽車慢悠悠地在狹窄的街道上穿行,街邊站著不少閑人,都穿著粗布褲褂看熱鬧。整個街衢既狹窄又破舊,與於安他們過來的北京城幾乎是兩個地方。而且這裏也沒有他熟悉的建築,譬如故宮天壇等一概未見。透過車窗,於安可以近距離看到老舍筆下拉著洋車的“祥子”他們在街頭揮汗如雨; 可以看到挑著挑子慢悠悠的剃頭匠; 可以看到賣糖葫蘆、糖畫捏麵人的小販;甚至一個拿著糞叉子拾糞的老人和送水的小夥計都從車外掠過。
在這之前,於安從畫冊上、電視上、互聯網上甚至是文藝作品中看過或聽到過這些隻屬於曆史的文化記憶,可如今他卻真真切切地把它們映入眼簾的時候,一股久違的、對以老北京為代表的北方文化衝擊感油然而生。他甚至希望汽車這時候突然停下,讓自己遊離其中,成為這曆史文化畫卷中的一部分。
福特汽車終於停下來了,他們麵前是一個飛簷鬥拱的古典建築,矗立於街口的它與周圍比起來顯得如此格格不如。門口一排並立著歇馬石和橋踏,一個衣著幹淨的小夥計手裏拿著毛巾迎上去開門。於安掃了眼,正看中門前鬥大的行楷字:鴻興樓。兩邊一副行草楹聯寫得龍飛鳳舞,於安幾乎是連猜再蒙才能看明白寫著什麼,上聯是:美味招來雲外客,下聯是:清香引至洞中仙。
走進正堂,八仙桌一字排開,擦得一塵不染;腳下的大理石踏上去也是橐橐有聲。雖然與現在的酒店比起來相距天壤,但也顯得極是清爽古樸。他們三人剛走進門,一個身穿玄色馬褂的老掌櫃就迎了上來:“古先生,您怎麼來了,真是稀客。”
“回家看看老娘,餓了自然找你馬掌櫃了。”古新城笑著說道。馬掌櫃也抱之以禮,忙著把他們往裏麵讓:“敢問老母親還好吧?”
“還是不行,你回頭再幫我抓幾副藥,能吃一天就行。”
“好嘞,您請好吧,我給一定給您辦妥。”馬掌櫃畢恭畢敬地把他們引到一間隔著屏風的雅座坐好,讓人拿過熱毛巾給三個人擦汗。這個時候是下午兩點多,於安和邵穎其實不是很餓,但礙於古新城的熱情隻好坐了下來。
“這是今春的新茶,正宗的西湖龍井,您幾位嚐嚐鮮,我一會兒啊給現包點三鮮餡的餃子,吃幾個煮幾個,燙嘴燙心地保證您吃得舒坦。”掌櫃著邊說邊從夥計手中拿過四個小碟子放到桌上。於安看時卻見是花生仁、葡萄幹、五香桃仁和一份果鋪。
這時古新城可能是看他們拘謹,示意隨便點。邵穎這才每樣揀了一點放到嘴裏,然後把一塊五香桃仁用手喂給於安:“這個挺好吃。”於安囫圇吞下卻不及辨別滋味兒,心裏卻想著今天這稀奇古怪的事情,有些擔心如何回去的問題,可看身邊的邵穎卻笑逐顏開明豔動人,絲毫沒有將自己的擔心放到臉上。
她真是走到哪兒笑到哪啊,我怎麼就不行呢?於安想著眼間不知怎麼忽然模糊起來,繼而愈發頭昏眼花,最終一頭倒下人事不醒。
三
於安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夜色茫茫的午夜時分了。他睜開混沌的雙目,隻覺得頭像炸開一樣痛得厲害。環顧四周,自己躺在一張木板床上,與對麵一張木桌構成了這十餘平米房間的所有家具。他掙紮著下了床,看到自己的單肩跨包放在桌上,裏麵東西一應俱全,倒是什麼也沒丟。
他推開門走出房間,發現身處一個挺寬敞的院落當中,院裏挑著一盞汽燈,照得也甚是明亮。往左右看,皆是木門瓦房,上麵用白油漆寫著天字一號、天字二號等字樣,每個房門口都用蘆席搭了個很小的棚子,像是用來防雨。再往遠看,一個不大的月亮門處一個夥計見他出來連忙迎了上去:“先生您醒了,你的同夥吩咐讓你您明天再走,要是想吃點什麼就告訴我。”
“這是什麼時候了?”
“晚上八點了。”夥計畢恭畢敬地說道。於安左右看了看,沒有發現邵穎和古新城,便打聽同來的女孩,誰知道夥計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跟您來的是個老先生,沒有什麼女士啊。”
聽夥計這麼一說,於安有些懵了,他回憶了半天才想起來是不是應該報警,可又不敢確定真是在一九四四年,於是問道:“夥計,我敢問您今年是哪年。”
“大同九年啊,咱們華北民國自治政府成立整九年,您這是怎麼了?”
“什麼政府?”於安記得一九四四年的北京應該是民國政府,而不是華北什麼來著。記得地鐵出口那個胖子就問過他和邵穎是不是會華北人,當時他們還沒弄明白這話的意思,原來這裏還這和個政府。正在這時候一個穿西裝的中年男人從他們身邊走過,被夥計叫住了。
“劉經理,這位先生醒了。”夥計對中年男人說道。被稱做劉經理的中年男人戴著金絲眼鏡,顯得挺絲文的樣子,他走過來了看於安,然後問道:“先生想吃點什麼?”
“不是,我是想問我夥伴。”
“什麼夥伴?”
“一個女孩子,我們一塊兒來的。”於安焦急地盯著劉經理,巴望著能從他嘴裏得到點什麼消息。可潛意識又告訴他,這位旅館的經理對他的遭遇無能為力,他所能做的隻有找警察。可在一九四四的北京城,應該還叫北平吧?去哪找警察,又該找誰呢?
“你跟我來。”劉經理說著帶我穿過月亮門,在寫著一堆地字三號人字二號的房門中走過,又來了一個小院中。這個院子很小,大約隻有十幾平米的樣子,靠邊處種了一顆柳樹,後麵是座北朝南的三間瓦房。劉經理用鑰匙打開中間的房間,帶著於安進了屋。
這是個檔次很高的房間,最起碼在於安看來一九四四年的高級居所應該就是這樣個子:寫字台、綠色罩麵的台燈、電話機和猩猩紅的地毯以及掛著帷帳的桃木雙人床,給他的感覺是進了老電影裏的情景。
“你是南邊來的嗎?”劉經理給於安倒了杯涼白開問道。於安搖了搖頭,不知道該怎麼和這位先生說,該不該說。可當看到劉經理投來那誠摯的目光時又把一切拋到了腦後。此時的他有一種極度渴望交流,渴望幫助,渴望一個能和他真正傾心的朋友的心情。
“我來自另外一個地方,和我女朋友一塊來的。”於安將自己的來曆一五一十地說給劉經理聽,同時希望他能給自己出個可靠的主意。劉經理則聽得很認真,中間沒有插言,直到他說完才又問於安從地鐵上來之前的各個國家、世界情況等問題,尤其時當於安說到一九四五年日本人會無條件投降的時候,劉經理興奮地點了點頭。
“他們眼看就不行了,我們肯定會勝利。”他說著把話鋒一轉,對於安道:“如果真如你所說,你們應該是遇到了幾個小毛賊,看你們沒錢也就算了。你要是不嫌棄就住在這裏吧,我幫你打聽打聽。”
“不用報警麼?”
“報警?警察局不管這類事情,除非花錢。”他說到這兒又停頓了一下:“就是花錢也得花對地方啊,你說是不是?你別著急,我會兒幫你找到你女朋友。”
“那現在怎麼辦?”於安已經沒了主意,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劉經理想了想,說道:“你就住在這兒吧,願意就幹點活,不願意就在我這院呆著。”說著他了指身後的書架:“讀讀書也好,了解了解這邊的世界。”他這句話雖然聲音不高,可感動得於安差點流下眼淚,他知道這是第一個認可他的人。
“你這身衣服不行,換換吧,我給你找一套這們這裏的學生裝穿吧,呆會兒我先拿點零錢給你用。”劉經理看於安有些發愣,又笑道:“忘記和你說了,我叫劉宏,在這個前門大旅社當經理,東家姓武。”
“劉經理你好。”於安端過杯子,放心地喝了幾口水。就這樣,他在這個陌生的世界或是說陌生的國度住了下來。劉宏第二天就走了,後來也沒一直沒出現。於安沒事就在京城轉轉,然後回去讀書等劉宏消息。他不經常在,這裏還有一個姓夏的副經理,但平時和於安交流很少。劉宏的房間書很多,開始的時候於安看不太習慣繁體字,但看多了也就好了。不看還好,一看之下幾乎是被書中的內容驚呆了,完全顛覆了自己的價值觀。
原來他所處的這個地方仍然叫北京,是所謂“華北民國自治政府”的首府,這是一個由蟄伏在東北三省的日本人扶持的傀儡政權,轄地華北平原,目地就是為了對抗龜縮於西部的中華民國和南方進步政權。這個世界的中華民國偏安一隅,實際控製區隻限於新疆、青海、甘肅和陝西四省,首都在蘭州。
至於淮河以南的廣大區域,則是親蘇的社會主義政權,那是一個真正代表中國且在世界上舉足輕重的大國,甚至連名字和政體都與於安的國家相同,隻是首都位置發生了些變化,暫時設在金粉之地。這個國家的軍隊承擔了抗戰的主力,幾乎將東瀛入侵者打得毫無還手之力。而遠在歐洲的德國則仍是一副十足的戰爭機器,麵對英美蘇三國聯軍毫無懼色,雖然此時敗像已現,但時間進度似與於安的世界沒有同步。
為了弄清出現這種情況的原因,於安刻意去書店看了幾天史書。才知道原來在這個世界,崇禎十三年五月,明思宗朱由檢就因江南水災晝夜工作而暴卒於任上,時年二十九歲。崇禎帝駕崩後太子朱慈烺即位,年號義興,其母周太後垂簾聽政。義興三年正月,李自城破寧武關,明遷都南京,開始與後來統一北方的滿清劃江而治;而這段時期被稱之為“後南北朝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