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想想辦法吧。”妻子發動了汽車,“對了,那個孩子入學的事情你給辦妥了沒有?”
“差不多了吧。”周慎明揉揉太陽穴,感覺腦袋疼得厲害。
開到青山路和黃橋街那個十字路口的時候,於慧娟發現對麵有一輛逆行的出租車徑直開了過來,她下意識地放緩了車速,朝一邊避讓。
出租車司機似乎也意識到了什麼,輕轉方向盤準備變道,就在兩車相距不到五米的時候,他猛然看見了她的臉,一刹那的恍惚之後,他的眼睛裏仿佛要噴出火來一般,剛調轉的車頭又猛地打回來,右腳將油門一踩到底。
於慧娟想閃避,已經來不及了,飛速駛來的出租車將他們的汽車撞得翻了個個兒,她的腦袋在巨大的衝擊力下撞到了方向盤上,在一陣劇烈的疼痛過後,她利用僅存的一絲求生意識拚命往車窗外麵爬。
就在她半個身子已經爬出車外的時候,隻聽見“轟”的一聲,巨大的火球把她瞬間吞沒了。
4. 策劃
不動聲色地殺死五個人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嗎?當然不。如果你想這麼做,必須得事先做一些功課。
周慎明是一個很慈祥的長者,我聽過他的課,很有水平。這個人,無論學識還是人品,都無懈可擊。但是有一點,他很怕她老婆,因為在他的心裏,一直覺得虧欠了她許多。
於慧娟足足比他小了八歲,因為保養得好,看起來比實際還要年輕些,總體上來講屬於那種心比天高的女人,因此嫁給陳啟發這個出租車司機之後,她一直鬱鬱寡歡,覺得辜負了自己的窈窕和美貌。
兩人是在一個朋友的婚禮上認識的。她迷戀於他的身份和地位,他則被她的優雅和美麗吸引,兩個人互留了電話,一起約會了幾次之後,就順理成章地走到了一起。
這些大概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時於慧娟剛結婚沒幾年,而周慎明則剛剛喪偶。本來按照於慧娟的意思是想要離婚嫁給他的,但是周慎明思前想後,自己畢竟是個教授,影響不太好,因此就這麼一直拖著。
一直到她發現自己懷了孕。她和陳啟發結婚多年,一直都沒有孩子,她本以為陳啟發知道這個消息會高興得跳起來,卻沒想到他隻是坐在床上吧嗒吧嗒抽了一根煙,然後站起來,默不作聲地打開抽屜,從一堆證件中抽出一張紙遞給她。
那是一張醫院的化驗單。陳啟發很久之前就偷偷去檢查過了,他沒有生育能力。
這件事變成了兩人離婚的導火索。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周慎明也隻能接受這個事實,隻是,她向於慧娟提了一個條件——孩子不能要。他不能接受任何形式的奉子成婚。
於慧娟這個時候卻表現出了強烈的母愛,她表示孩子一定要生下來,如果他不肯要,那就將孩子送走再結婚。
最後陳啟發也表了態,說孩子他可以養,但是以後和他們再無關係,也不能再見麵,隻是孩子一定要姓“周”,以此來提醒周慎明作為父親的責任。
圍繞著孩子的問題,每個人都在妥協中堅持著自己可笑的原則。而在三個人博弈的最後,周曉終於生了下來。
在遇到周曉之前,胡紹軍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對一個人愛得這麼深,他吃飯的時候想她,睡覺的時候想她,走路的時候想她,上課的時候想她……隻要不見麵,他的滿腦子裏想的都是她,就連他的銀行卡密碼都設的是她的生日。
所以當她以疾病為由和自己分手以後,他會不擇手段地去給她籌錢。所以當他找到周慎明的保險箱的時候,會下意識地用她的生日去試密碼——密碼是於慧娟設的,對她而言,生下周曉的那一天是人生裏最重要的日子。
他一廂情願地做著自己的事情,卻不知道在周曉的心裏,始終存在著一片陰影。
很多年以來,周曉反複被同一個噩夢驚醒——她的手腳被捆住,關在一棟橡皮房子裏,房子沒有門,也沒有窗,她感到頭腦發昏,呼吸困難,然後就看見橡皮房子的一麵牆上鼓出一個人臉的形狀:“怎麼還沒憋死你!”
後來檢查出尿毒症之後,她才體會到,那句惡狠狠的詛咒其實一語雙關,當那個人不能用氣憋死她的時候,就改用尿來憋死她了。
她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但是她感覺到自己必須得死。因此,她不願意再繼續連累父親和男友,既然那個人一心想要憋死她,那麼,她就自己憋死自己好了。
周曉覺得自己很偉大,用自己一個人的死讓所有愛自己的人解脫。事實上,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很偉大,周慎明受賄,胡紹軍盜竊,陳啟發搶劫,同一筆錢,為了救同一個人,卻反而把大家都害死了。
其實這五個人的死是一件很小概率的事件。我們可以假設,胡紹軍沒有撿到那串鑰匙,或者身份證上的地址和住址不符,或者保險箱密碼並非周曉的生日,那麼他偷不到錢,陳啟發也不會搶劫,他不搶劫就不會神情恍惚地開入逆行車道,即使他開入逆行車道也不會有事,因為那時法警必定已經從周慎明的住處搜出了現金,周慎明會被繼續扣留審訊,他和妻子根本不會出現在那條車道上,車禍自然也無從發生。而陳啟發會回到家,打開房門,發現奄奄一息的女兒,然後將她送到醫院。誰都不會死。
然而,這一切又絲絲相扣,仿佛一個巨大的死亡程序,當胡紹軍心念一動踏上公交車的那一刹那,所有的一切都按照設置好的流程,仿佛層層翻倒的多米諾骨牌一般,一起撲向了盛大的死亡。
5. 審訊
王Sir用力揉了揉太陽穴,點了一根煙。
到現在為止,他辦案足足有十年了,卻從來沒有遇到過如此棘手的問題。眼前的這個名叫趙新民的家夥口口聲聲承認是自己殺了這五個人,但卻沒有任何的證據能夠拿來指控他。
哦,不對,他們曾在離周慎明家不遠的一個垃圾桶裏發現一張身份證,身份證的主人就叫趙新民,但問題是那個人是個圓臉寸頭的中年男人,而眼前卻是一個削瘦蒼白的少年——這根本不能拿來當做證據!
精神病院的鑒定報告就攤放在桌子上,醫生的鑒定結果是,這個人的精神很正常——如果硬說他有哪一點不正常的話,那就是他在變著法子想被槍斃。
難道是個遭受了什麼打擊想要輕生卻又自己下不去手的大學生?這未免也太過離譜了!不過,保險起見,王Sir還是決定查一查這個年輕人的背景。
要想查一個人的資料並不太難,公安局有完備的戶籍係統。但是調查的結果令他大吃一驚。全國名叫趙新民的有不下萬人,但經過層層篩選,卻沒有一個人和他長得有絲毫相似。
王Sir抬頭又看了一眼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子後麵的這個年輕人,他的眉毛很粗,五官之間的距離相較常人來說顯得稍稍有點大,眼睛很小,鼻梁塌陷下去,卻長著一張和臉型極不相稱的大嘴巴和兩隻招風耳。總體來說,這是一張令人印象深刻的臉,深刻到你見了一眼就絕對不會忘,興許晚上還會做噩夢。
就是這樣一張臉,卻無法和那些趙新民們對上號,那就隻有一種可能——他的姓名是偽造的。那麼,一個鐵了心要赴死的人,又有什麼必要偽造自己的姓名呢?
他翻出那張被封存好的身份證,把號碼又輸入了一遍,這一下他的心情更沉重了——壓根沒有這個人!
調查審訊進行到了深夜,除了“趙新民”自己供述的那些為殺死五個受害人所做的“功課”,依然毫無進展。既無法得知趙新民是怎樣在這一串看似天衣無縫的意外中施加了某種人為的影響,也無法了解他的動機。
他決定回去好好睡一覺。
到家已近午夜。他輕手輕腳地打開門,把鞋子放在鞋架上,生怕吵醒了熟睡中的妻子和兒子。但是,經過兒子房間門口的時候,他發現門底的縫隙裏微微透出亮光。
這小家夥,這麼晚了在偷偷鼓搗什麼呢?他悄悄扭了扭把手,發現門從裏麵反鎖了。這下他的好奇心更重了,一伸手從褲兜裏摸出幾根細針,輕輕一撥,門鎖“哢嚓”一聲彈開了,他猛地推門闖了進去。
隻聽見“啊呀”一聲,兒子從凳子上摔了下來。房間裏沒有開燈,漆黑一片,隻有電腦的顯示器在幽幽發著微光。
王Sir摸到牆上的開關,扭開,發現兒子坐在地上,一臉驚恐地看著他。
“這麼晚了還不睡覺?”王Sir瞪了兒子一眼,走到電腦跟前,發現兒子在偷偷看恐怖片——《死神來了》。
他的心情一下子沉重起來。不是因為十二歲的孩子不宜看這類電影,而是他忽然感到這部電影在向他隱隱暗示著什麼。
一直以來,他都認為《死神來了》是拍得最深刻的恐怖電影,這不是因為片中總是在你意料不到的時候出現血腥鏡頭,也不是因為片中每個人的死法都極具創意,而是在於片中始終沒有出現“死神”這個主角的精妙處理。他愈是不出現,你就愈感覺他無處不在,每當你走在路上,睡在夢中,甚至坐在辦公室裏,你都會擔心時不時有某種意外取走你的性命——最深沉的恐怖是經得起回味的,並且愈回味你的恐懼就愈深一層。
晚上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或許,死神真的來了,或許,死神一直就站在身後。他仔細在記憶裏搜尋,想要找到一絲線索,但是他從警多年,遇過的大案要案無數,實在無法一一核對。
就在他躺在那裏長籲短歎的時候,妻子醒了:“又在那琢磨什麼呢?”
“碰到一件怪事,有個嫌犯的身份證號在網上查不到。”王Sir隨口道。
“說不定已經死了,銷戶了唄。”妻子迷迷糊糊地說道。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王Sir忽然一個激靈從床上蹦起來。
“又怎麼了?”妻子揉著眼睛擰亮床頭燈。
“我得去趟局裏。”王Sir披上衣服頭也不回地帶上門走了。
那個叫趙新民的男人的確已經死了,死於一場令人印象深刻的車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