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蒲耕,蒲耕,你去哪裏……”
小茉在後麵喊,蒲耕依然不答理,跟過去一個樣子。
已經有無數次了,他們的戰爭在一次一次平息後又開始。戰爭一直沒有間隙,從唇槍舌戰到身體力行,最後,引起這場戰爭的緣由都被他們忘記了。
可是,傷痛無法撫平,不管是身體還是心靈,就像蒲耕不止一次告訴過小茉的,和他有關的場景。
比如,十五歲的時候。
小妹才四歲,父親從縣城給小妹帶回幾個桃子,父親走後,桃子全都被母親鎖進箱裏。母親說:你們這些狼娃子,見了好吃的就沒命!母親怕他和大妹偷吃,夜裏他卻看見母親打開箱子自己吃。
三天過去,桃子變餿,母親才從箱裏拿出,硬讓他和大妹吃,他和大妹使勁搖頭。母親說:別人家孩子想吃都吃不上,看你們這兩個敗家子!他不知道別人家母親是不是逼自己孩子吃爛桃子,可是他親眼看到母親把一塊一塊爛桃子往小妹嘴裏塞。小妹閉住嘴巴搖頭,母親連哄帶嚇,小妹隻好皺著眉頭咽下。夜裏,小妹拉痢疾了,母親慌忙喊他把小妹背到村保健站。他懷疑母親精神有問題,他問父親,父親說:能有什麼問題?就那麼個脾性!
再比如,十九歲的時候。
他家已回到城裏,住在局機關家屬院。他在外地上學,學校夥食清湯寡水,星期天他要回家改善一次。廚房櫃子裏放了幾包煮餅,離家時他往書包裏裝了一包。還沒走出家屬院門,母親就追上來。
家屬院門口蹲著很多納涼人,幾個年輕姑娘正扯著辮子嘰嘰說話。那個年齡,他從姑娘們身邊走過,害羞得都不敢抬頭。可就在那裏,母親從他後麵追殺過來,不由分說,母親扯過他脖子上書包,掏出那包煮餅。母親冷笑:我就想著你要偷。
母親提著那包煮餅扭身走了,把他擱在家屬院門口。人們都回過頭來看他,少不了那幾個大辮子姑娘。
不過,每每說起過去,到最後收尾時,蒲耕都以自己的青春期還是比小妹幸運一筆了之。
小妹二十歲時,愛上一個誌願兵。母親不同意,招來親朋好友中青壯男丁,各自分發麵罩,安排在幾個交叉路口。母親躲在花叢中,黃昏,小妹和男友牽著手在街上行走,母親猛虎一躥,躍到兩人當頭,衝著誌願兵劈頭蓋臉,揚言要告到軍區組織那裏。小妹從家裏偷出戶口本,和誌願兵領了結婚證。母親得知,瘋狂闖進小妹工作單位。小妹從窗戶裏看見母親,嚇得躲進倉庫。母親直衝衝上樓,一腳踹開會議室門。找不見小妹,發現小妹的遮陽帽。母親撕毀踐踏,母親對著遮陽帽破口大罵:小×貨,你就這麼想嫁人!大鬧完小妹工作單位,母親返回家又鬧小妹房間。母親翻箱倒櫃,把小妹所有衣物堆在院心。母親撲通跪下雙膝,對著上天發誓:從今往後,我和這小×貨斷絕關係,我要是再讓這×貨踏進我家大門,我就遭天打五雷劈轟!母親在院子裏生起一堆火,把小妹衣物全部燒掉。自那以後,小妹好幾年都沒有進過自己娘家門。
2
“蒲耕,蒲耕,你去哪裏……”
小茉又在追逐,蒲耕聽見小茉在後麵氣喘籲籲,可蒲耕還是不想回頭。
蒲耕現在終於明白了,一切都是虛無。她可以任由自己在他麵前發泄,她還可以向他承認錯誤,時過境遷後,一切又都會回到從前。
“我不回頭,我不回頭……”
蒲耕走到了長途汽車站,發往外省的大巴車陸續在他身邊起程。車窗上的吊簾鉤掛在一邊,鋪位上的被子擺放成一個一個豆腐塊,這讓他想起了果兒的大學宿舍。
果兒真是趕上了好時光,嘻嘻哈哈著在大家的簇擁下進了大學校園。那年來送果兒,父親的車停泊在校園大門外。
蒲耕從車上下來,斜靠在保險杠上,給自己點著一支香煙,吐著一個個煙圈,抬頭看了果兒將要生活四年的大學校園。
恢複高考那一年,蒲耕正是一名臨近畢業的技校生,他想退學回家複習功課參加高考,可是在父母的阻止下他不得不退縮。他怎麼沒有反抗呢,他發出的聲音在父親的言辭下是那樣虛弱。父親剛剛恢複官職,父親希望他盡快融入工人階級的大熔爐裏。就是在那一年,他永遠失去了有可能進大學深造的機會。
長途汽車站的大巴車能通往全國各大省市,蒲耕如果乘上那輛綠白相間的大巴車,三個小時後就能抵達果兒學校所在的城市,他還從來沒有乘大巴車去看望過果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