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2 / 3)

陳木年沒有隱瞞任何東西,有什麼說什麼。他沒法隱瞞,也不知道在哪個環節需要隱瞞。談話不到大半個小時就結束了,他在談話記錄上簽字。簽完字要走,門開了,一個領導進來叫他,說沈鏡白在隔壁找他。陳木年到了隔壁房間。一共四個人,沈鏡白、張校長、紀委的吳書記和一個記錄員。四個人的格局不是常規的審問架勢,而是大家圍坐在一圈沙發上,隻有記錄員的麵前有一張桌子。沈鏡白的頭發還是一絲不亂,中間的那些銀白的發絲在燈光底下閃亮,鏡框也亮,依然是清爽脫俗的神情。他神情自若,根本不像犯了錯誤的人。相反,那兩個領導倒是有點兒謙恭,對著沈鏡白一直微笑著臉。沈鏡白讓他坐在身邊的沙發上,陳木年看到他眼裏的血絲。他的疲憊隻在眼裏。房間裏有涼颼颼的風,陳木年覺得這房間裏的空調效果比剛才的那間好。

陳木年說:“沈老師。”

沈鏡白拍拍他的手,示意沒什麼,說:“木年,這事跟你沒關係。我可能要退休了。借這個機會,當著兩位領導的麵,有些事提前交代一下。”

張校長說:“沈老師,有什麼吩咐隻管說。”然後對記錄員揮了揮手,讓他出去。

“也沒什麼,就是木年。這幾年讓各位領導費心了,承受了不少壓力,我個人很感謝,我想木年遲早也會有所感激的。”

張校長說:“沈老師見外了,不過是把畢業證壓幾年,好在木年沒有往上告。”

陳木年看看沈鏡白,又看看張校長,最後還是看沈鏡白。

“木年聽不明白了。”沈鏡白笑笑說,“現在可以跟你說了。學校一直不發畢業證和學位證給你,是我的意思。按理說你早該拿到了。”

“您的意思?”陳木年幾乎要從沙發上跳起來。

“我的意思。我讓張校長他們幫了個忙,扣發你的畢業證。別急,該讓你明白了。我和校領導都交流過,隻是想好好磨礪你一下。這話其實跟你說過很多次,艱難困苦,玉汝於成。做學問不僅需要天分,還要韌性和毅力,需要寬闊的心襟和沉潛下去的能力。古人說得好,板凳要坐十年冷,大學問家莫不如此。我早就知道,我是沒有希望了,我的那幫學生也沒有希望,天分不足之外,還浮躁不堪,經不起困難和打擊,隻會投機鑽營,對學問起碼的敬畏之心都沒有。所以,我希望你——”

“希望我能把所有這些問題都解決?”

“沒錯,”張校長說,“當時你出了事,沈老師就跟我說,你是個難得的人才,才分遠遠高出其他人,但想成就一番大學問,還需要砥礪和磨煉。所以,我就讓學校出麵,扣下了你的畢業證,又把你留在學校做臨時工。剛才我說幸虧你沒告,是因為,如果沒有立得住的理由,學校事實上是沒有權力扣壓學生的證件這麼久的。你得感謝沈老師,剛才聽沈老師說,你現在已經取得了巨大的進步。”

陳木年覺得有點兒氣悶,誰的意見也沒征求,就掏出了煙,想抽兩口。陳木年抽煙的時候覺得嘴唇發涼,吐出了一口煙,說:“所以就壓?就壓四年?”

“已經很快了。”沈鏡白說,拿起陳木年的煙盒,要掏出一根,這時候吳書記以更快的速度遞上來一根,幫著點上。沈鏡白也抽上了,陳木年從來沒見過他抽煙。他的動作有點兒笨,第一口就咳嗽。“說實話,我沒想到你能在四年裏取得這麼大的成績。剛開始我想,要想做一個各方麵素質和能力都超群的學者,童子功起碼得五六年,你四年就做得很好了。你發現沒有,我讓你看的書,都是比較雜的,考慮的問題也是超出常規的,這都是極其有效的訓練。你大概不太清楚,一年前你交上來的讀書筆記就已經寫得非常好了,稍微整理一下,甚至都不用整理,發表在最好的學術期刊上都沒問題。最近的幾篇論文更加純熟,探討問題的方法和深度,據我所知,即使是北大古代文學的博士,也未必能寫出來。”

陳木年猛烈地抽煙,他不覺得這是誇獎,他說:“您不是一直說是習作嗎?”

“這樣說是為了你好,治治你的傲氣。保送那會兒,我向周圍的老師和學生了解你,他們都說你有點兒恃才傲物,這是做學問的大忌。當初壓你的證,我也有點兒不忍心,後來想想,既能讓你打好基礎,又能錘煉你的性格,一舉兩得,就咬咬牙壓下了。現在看你的文章,我還得說是習作。對別人來說是好東西,對你來說就是習作。你會做得更好。文章我都存著,明天你到我家拿過去,整理一下都可以發表。”

吳書記說:“沈老師真是有心人啊!您這樣的老師,恐怕很難找到第二個了。”

沈鏡白笑笑說:“今天已經說開了,我也無所謂了。說實話,開始讓你們扣壓證件,主要還是出於私心。”

兩位領導做出詫異的表情。吳書記又遞上一根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