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私心。說了領導不要見怪。我們學校,也就是個三流,對做學問來說,不是個好地方。很多年前我想過離開這裏,後來因為種種問題,耽擱下來,等再想走的時候,走不了了,也走不動了。什麼專家,什麼名教授,都是虛的,窩在一個小地方,任你是神仙都使不上力氣。我想,如果我在北京、上海,也許就完全不是現在的這副樣子,無論哪方麵都會比現在強,在這裏,誰想得起你來?所以當時我想,我出不來了,我得讓我的學生出來,這輩子我總得讓一個學生扛著我的旗子走出這個小地方,讓他和北京、上海甚至和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的大學者一樣平等,受人尊重和崇拜。否則,我不甘心。五十五歲以後我其實就是在物色這樣的人,我知道我已經到頭了。我發現了木年。第一次看他的文章我就對他另眼相看,沒想到這個小學校還有如此有才華的人。他就是我要找的人。我跟木年說過,本來我想培養我兒子,可他興趣不在這裏,我很失望。木年又給了我希望。”
張校長說:“沈老師說得對,我們這個小學校的確有這個問題,出不了大學問家,也留不住優秀的人才。這也是我們一直頭疼的問題。”
吳書記說:“感謝沈老師為我們培養出了陳木年這樣優秀的學生,等他念了研究生,假以時日,一定會成為沈老師期望的好學者的。”
“以他現在的資質和水平,隻要順利發展下去,不會有任何問題。”沈鏡白說,掐掉煙,換了個舒服的姿勢斜躺在沙發上。“我壓他的證件,另一個考慮也是為了留住他。保送那會兒我了解到,木年曾經有過報考名高校的念頭,如果證件過早給他,很可能就不是我的學生了。找一個好學生不容易啊!我想我留住了木年,等他成了我的研究生,我會讓學術界大吃一驚,我的剛入學的碩士生就如此成熟,讓他們知道我沈鏡白窩在這個小地方,四十多年了並沒有白活。”
“您一直都不甘心。”陳木年的臉色越來越不好看了,他覺得他其實在失語,表達不清內心的想法。“包括現在這件事?”
大家都知道“這件事”指的是哪件事。
“是的,在如竹死去之前,我的確是不甘心。那個裴、裴菲,資質非常一般。我想,招誰都一樣,我不指望他們能幹出點兒什麼名堂。既然她有意思,那我就做個順水人情。我是扶她去了賓館,也做了荒唐事,隻是沒她說得那麼精神,老了,不行了。你們要笑話就笑話吧,沒什麼好隱瞞的。已經這樣了。如竹死了之後我想明白了,人這一輩子,就那麼回事,玉環飛燕皆塵土,誰都逃不掉,都是浮名,都是虛利,都是虛妄之物。還有什麼?”沈鏡白說這些時,神情看似平淡,實則淒涼。
陳木年說:“就因為像陸雨禾?”
沈鏡白麵露驚訝之色,笑笑說:“這個如竹,這也告訴你了。我以為他早就看開了呢。看來都沒有看開。”沈鏡白長歎一聲,雙手抹了一把臉。“出了這種事,報應啊!”
兩位領導麵麵相覷,他們聽不懂。張校長說:“沈老師,要不你們談,我們倆先走?”說完就要站起來。
“不,不。不說這個了,”沈鏡白擺擺手,對陳木年說,“這事我們回去再慢慢說。先說正事,張校長、吳書記,還是剛才的話題,把木年托付給你們。”
又是一個“托付”。陳木年不知道自己要如何被別人托付。他的頭有點兒疼,想象力有點兒跟不上。
“沈老師吩咐就是了,隻要能辦到,一定盡力。”
“先謝謝了。”沈鏡白習慣性地雙手合十表示感謝,“幫忙給木年換個合適的工作,能保證他複習的時間的工作,還有半年就考試了。工資不是問題。”
“沒問題。其他的呢?”
“再一個,就是考試的問題。我英文不太好,政治也不通,不知木年在這方麵的真實水平。我的意思是,如果木年還打算考我們學校的研究生,希望學校能夠對他稍微放寬一點兒政策,確保能上。”
“那當然。木年一定要考我們本校的,考沈老師的,”吳書記說,接著表情有點兒像開玩笑,“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不,不,我不行了。”沈鏡白的疲憊蔓延到了手上,右手搖擺得緩慢,“我決定退了,出了這樣的事。說真的,帶不了木年大概是我後半輩子唯一的遺憾了。不過無所謂,不管考哪位老師的,不論是哪個學校,木年都能成為一個相當出色的學者。這不會有問題。”沈鏡白說完了就看著陳木年笑,完全是看著自己孩子的那種眼神。在他身上,他花了四年的心血,最後不得不眼看著對方離開自己,成為別人的學生,就像看著撫養多年的孩子最後進了別人家的門。沈鏡白心疼,眼淚慢慢流出來,臉上的皺紋越來越深。一輩子的事情到這裏基本上就結束了,他不甘心也得甘心,不甘心也沒辦法。“木年,隨你的便,想考哪裏就考哪裏,想考誰的就考誰的吧。”
張校長說:“當然考我們自己的,即使沈老師退休了,還可以繼續做你的導師嘛。”
陳木年終於忍不住了,猛然站起來,將煙扔到地上,憤怒地大聲喊道:“我誰的都不考!”拉開門就往外走。沈鏡白在後麵叫他,他也不理,穿過走道,沿樓梯跑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