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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鏡白端著茶壺從書房出來,人瘦多了,兩腮凹了下去,眼袋大了,但胡子是新刮的,顯得氣色還算好。剛坐到飯桌前就咳嗽起來。

陳木年說:“沈老師,您不舒服?要不要去醫院看看?”

沈鏡白擺擺手:“沒事。年齡大了,誰也逃不掉。”

沈師母笑嗬嗬地說:“老沈,別在孩子麵前賣老。要說年齡大,我比你還大呢,不照樣心寬體胖。你是哪個地方不對頭了。”

“你看看你師母,”沈鏡白對陳木年說,“老疑神疑鬼的。我就是覺得對不住老許,那會兒太聽上麵的意見了,把他的職稱給壓下去了。他死了,我這心裏更不安了。一輩子對不住一個人,難受。木年,這事老許跟你說過沒有?”

“沒有。”

“噢。”沈鏡白說,“這個如竹。”

沈師母說:“你沈老師,就這點不好,心重。你說又不是你的錯,那是領導的決定,你負個什麼罪。”

沈鏡白向她擺擺手:“你不懂。”然後轉向陳木年,“英語看得如何了?”

沈師母打斷他:“我不懂。我哪裏能懂。你不能等會兒再說看書的事嗎?孩子剛到,菜還沒吃幾口你就審問。木年,別理他,吃,多吃點兒。”

那頓飯陳木年吃得多說得少。肚子裏有點兒複雜。沈鏡白承認了當年對許如竹的打壓,而且說出了原因。到底誰說的對,他拿不準。他一度想問,四眼您認識嗎?趕緊又把這個念頭收回去了。他怕問,他覺得從沈鏡白嘴裏得到的任何一種答案都可能擊毀他。陳木年不知道一種類似信仰的東西坍塌後,他該怎麼辦。對他來說,其危險程度相當於正在往前跑的時候突然發現路斷了,前麵是空蕩蕩的懸崖。而對他來說,沈鏡白就是他的信仰。

所以他也沒能在沈鏡白家待很久,吃完飯,聊了一會兒就回去了。沈鏡白也有點兒疲憊。陳木年向沈鏡白說明暫時不搬過來的原因,自己的一點兒小私事而已,沒說是什麼事。沈鏡白說,忙你的,也不小了,嗬嗬。他以為陳木年是為了女朋友。陳木年也沒反對。他離開的時候,沈鏡白照例囑咐好好看書,尤其是英語,然後神情黯然地說了一句:“好好珍惜。別讓自己空了,人就怕空。”

陳木年一路都在琢磨這句話,什麼叫“空了”?想不好。但他覺得沈老師的那種精神狀態就是“空了”。是人死了才覺得“空了”,還是一個對手消失了感到“空了”?沈鏡白和許如竹真的是那種關係?還是想不好。都想不好。回到宿舍,一杯水還沒喝完,他就聽到了那條讓他目瞪口呆的消息。

消息是魏鳴帶回來的。魏鳴說,辦公室裏都在傳,一個去年考沈鏡白的研究生落榜的女生在網上披露,沈鏡白利用導師的職權騙取了她的身體,答應幫她,最後又讓她名落孫山,她希望能討個說法,得到社會的支持。沒想到,她給本市的報紙寫信打電話披露這件事,各種報紙最後都以真實性待考為由拒絕了,而據她所知,這些報紙的頭頭腦腦要麼是沈鏡白的朋友,要麼是他的學生,總之都是沈幫人。學術腐敗竟然從大學蔓延到了社會上,可怕、可悲,連一點兒正義之聲都沒法正常地發出來。如此雲雲。

“真的假的?”陳木年都呆掉了。

“當然是真的了。教務秘書小劉在網上看的,校園網上的BBS上,不信你自己去看。”

陳木年拿了車鑰匙就下樓,騎車去離學校最近的一個網吧。他在本校的論壇上沒有找到這條消息,鬆了一口氣,出來找公用電話打給魏鳴,再次質疑消息的可靠性。魏鳴說,是不是被學校的網管刪掉了?他們整天就幹這個,隻要出現對學校不利的言論,一概刪掉。你再搜一下。陳木年又回到網吧,在百度上輸入“沈鏡白”“考研”等字樣,出來一大串信息,他揀最新的看,第三條就讓他傻眼了,就是魏鳴說的那個。他又打開其他幾條,同樣的消息。看來那女生不僅在本校的BBS上貼了,在其他的一些社會網站上也貼了。陳木年睜大眼瀏覽那個帖子,心想,可能完了。

那女生沒有在文章裏署上真名,但是一看到文中的記述,陳木年就知道是誰了。一個江西的女孩子,二十四五歲,大學畢業兩三年了,在一家小公司裏給領導當秘書,叫裴菲。陳木年見過她,正像帖子裏說的,她來到這所大學以後,是通過陳木年的介紹見到沈鏡白的。她之前已經打聽到,盡管陳木年不是沈鏡白的研究生,但因為和沈的關係勝過師生,所以才從陳木年那裏下手,希望能從陳木年那裏得到一些信息,甚至因為陳木年這層關係而讓沈另眼相看一點兒。文章裏化名為“小傅”的裴菲甚至直接寫道:“那個叫陳木年的當時還是學校的臨時工,不太愛說話,但說起話來好像還蠻有點兒水平。吃飯的時候,他們倆討論了黃景仁的詩,那個臨時工竟能隨口背誦黃景仁的大量詩句。”

她說吃飯的地方叫“避風港”,環境幽雅,餐廳裏用一棵棵巨大的假榕樹做裝飾。她沒想到沈鏡白會請她吃飯,因為之前她就打聽過,沈從來不喜歡各種應酬。陳木年當時也沒想到沈老師會請她吃飯。他已經和裴菲說了,沈老師一般是不見各地來的考生的,隻讓他們好好複習就是了,但裴菲死活纏著他,一定請陳木年幫忙,她大老遠從江西跑過來不容易。陳木年提前給沈鏡白打過電話,沈鏡白說不見,讓她回去好好複習。可那個裴菲還是不放過陳木年,陳木年經不起磨,就在快下課的時候把她帶到沈老師的課堂外麵。陳木年記得當時沈老師愣了一下,大概因為他竟然把那女孩帶到了教室前。那個裴菲開始發揮了,她的嘴很會說,久聞大名、慕名已久之類的頌歌唱了不少。沈鏡白隻是“嗯嗯”答應,一邊往車棚裏走,要推自行車回家。當他把車鎖打開的時候,突然又鎖上了,說:“這樣吧木年,我們一起去吃個飯,飯桌上再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