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3 / 3)

市長眉頭一皺,擺了擺手,周圍的人嘩啦一聲就散開了,隻見他慢條斯理的答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四爺的目的沒達成,但張其光告訴他要在賓館住上整夜,他便開了家便宜的旅店,昏頭昏腦的睡下了。

第二天,四爺還在夢中便被手機的鈴聲吵醒了,接起電話,是劉丙堂的聲音:“老四你死哪去了?市長要來我們這裏,你快去接他。”

四爺一個激靈從榻上蹦了起來。打聽好了市長的住處之後,經過了讓市長讚不絕口的稻田,順順利利的來到了九平縣。

一進九平藥業,張、陸二人笑麵相迎,直接將市長帶到九平縣最豪華的賓館裏。劉丙堂和四爺沒有跟去,四爺就問了:“三哥你咋沒去呢?”劉丙堂把牙咬的吱吱的響:“那兩個孫子,說我是壞事的主兒,要不是我找了人,他們倆現在恐怕都進去了。”四爺眼睛瞪得老大:“啊?這是為啥?”劉丙堂看了一眼四爺道:“老四啊,你以後就好好開你的車,錢少不了你的,你就別操心別的事了。”

四爺答應著,心裏卻越來越佩服這三位哥哥,他搖頭晃腦的邊走邊想,迎頭碰上了嚴玉敏。嚴玉敏問:“四爺,這是想啥呢?”四爺將事全盤拖出,嚴玉敏撲哧一笑道:“沒想到市長大人瞧都不想瞧的地界,居然被四爺您給拉來了。也怪他倒黴,被你抓了把柄,嗬嗬……”

四爺一頭霧水:“啥把柄?”

嚴玉敏表情可愛,嘟起了嘴巴道:“四爺您別逗了,誰不知道那是個老色鬼啊。”

這樣的話,這樣的表情,四爺心裏又是一動,但他不明白,市長好色跟他啥關係,他怎麼就逮住了市長的把柄呢?

後來市長來廠裏“視察”的時候,劉丙堂跑前跑後的像是人家的仆人一樣,回頭宴請市長的時候,市長特意叫上了劉丙堂,劉丙堂還帶上了秘書嚴玉敏。由於市長吃過飯就要回市裏,點名讓四爺送,四爺也就迷迷糊糊的湊上了這個局。

席間市長不停的誇獎陸陽晃的機敏,誇劉丙堂細心,最多的是誇嚴玉敏漂亮、端莊、大方、得體,看那樣子,真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要去親上兩口。嚴玉敏表現的倒是大方,一個勁的為市長勸酒,不一會,市長就紅了臉。

張其光在一旁始終笑嗬嗬的說著奉承的話,市長突然來了句:“其光啊,我看你還不如你的弟弟們呢,他們的手段可比你強的太多了。”

張其光雖然知道市長說的是醉話,但還是愣了一下,眼睛不由自主的看了一眼陸陽晃和劉丙堂,最後又意味深長的看了一眼四爺,回應道:“是啊,市長,我這兩個弟弟將來可是大有作為啊,我就連我這四弟弟都不如啊。”

四爺聽後猛一激靈,他也說不出哪裏不舒服,也許是因為張其光那像隔著一層東西的語氣吧。

看來市長是真到了興頭上,飄飄然了起來,還誇起了海口道:“別說你們的藥成就了一個植物人,哪怕是一條命,我……也能擺平。”

劉丙堂也借著酒勁接過了話茬:“要不是我當初找了幾個道上的兄弟,事不可能壓這麼久,我說的對不,老大?啊?是不是?”

張其光點頭道:“是,是,市長您辛苦了。老三,你受委屈了……”,

送走了市長,陸陽晃對張其光說道:“大哥你別聽那老色鬼挑事,咱哥們怎麼樣,能是別人說了算的麼?”

張其光突然問陸陽晃道:“你覺得嚴玉敏怎麼樣?”

陸陽晃嘿嘿笑道:“被老四看上了,但讓老三攪了。”

張其光接著問道:“你孫子沒偷過腥?”

陸陽晃哈哈一笑道:“沒有。”

“沒有?”“真沒有。”

張其光也笑了起來:“你啊,賊心滿滿啊。”

四爺將車停在公路旁,看著那大片大片的稻花,心中始終在打著鼓。讓他頭疼的有兩個問題:第一,他不是聾子,從酒桌上麵他就已經聽出企業裏的藥吃壞了人,而且非常直接的讓受害者變成了生活不能自理的廢物;二是嚴玉敏對市長的態度讓他很心寒,他覺得這個女人不像他想象的那麼單純,似乎在幾個哥哥之間如魚得水一般的遊刃有餘。但他想不到那麼多,他猜不到哥哥們生產出的藥何以會吃壞了人,也不明白嚴玉敏這個女人到底含著多少心機。於是他決定去找她談談,畢竟那是讓他第一個心儀的女子。

嚴玉敏濃狀豔抹,卻哭的像朵凋謝的海棠,看得四爺一愣一愣的。她說她隻是個剛剛畢業的中專生,除了漂亮的臉蛋,幾乎沒什麼本事,也隻能靠這唯一的一個條件去吃飯了。四爺不理解,問她為什麼會在酒桌上向市長獻媚,她說那是劉丙堂特意要她那麼做的,不然她就會被開除。

四爺說:“你不能這麼樣,一個女孩子應該懂得自重。”嚴玉敏哭的像個淚人一樣:“我知道,但劉丙堂說如果我走了,他就要給我好看,你說我怎麼辦。”

四爺聽後一愣道:“三哥這麼霸道麼?”嚴玉敏非常鄙視的“哼”了一聲道:“你的這三個哥哥沒什麼好東西。”

四爺心痛,為自己的三位哥哥,也為眼前的這個女人。

“我保護你吧。”四爺不知為何說出了這麼一句話。

嚴玉敏的心裏咯噔的一下,但她很快就明白了四爺的話中之意,於是她回應道:“四哥,求你幫幫我吧,幫幫我吧……”

四爺的心更加疼了,從嚴玉敏喊出“四哥”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他們是不可能的。但他的承諾不會變,就像他當初承諾要獨自一人養活四個母親一樣。

但沒過多久,嚴玉敏就在四爺的眼皮底下出事了。

那一天,張其光要去市裏見市長,到了車裏的時候,張其光發現自己的手機落在了辦公室裏。張其光讓四爺幫他回辦公室找一下電話。四爺拿著鑰匙開了門,正看見陸陽晃光著後麵對著他,軀殼底下壓著嚴玉敏。

四爺的火氣騰的一下就竄到了頭頂,伸手把陸陽晃扯到了地上,見嚴玉敏全身不著寸縷的躺在辦公桌上,眼睛閉得死死的,四爺的眼淚“嘩”的一下就湧了出來。回頭再去看陸陽晃,這個二哥似乎也昏了過去,但剛剛還在幹那種“髒活”的陽具卻還直挺挺的伸向半空,四爺恨不得上前去割了那醜玩意,但那是他二哥啊,他又能怎麼樣?難道讓他因為強奸罪而吃顆槍子?那他的二娘怎麼辦?若她得知多年不見的兒子是這樣的死法,她會怎麼樣?

四爺一咬牙,幫嚴玉敏穿好了衣服,將她送回了家。

劉丙堂知道這件事的時候並沒有顯示出多麼憤慨,事情也沒有鬧到風言風語的地步,許是陸陽晃醒來的早。但五個人之間的關係卻大不如前了。四爺很少再去搭理陸陽晃,劉丙堂跟四爺是一個態度,張其光雖然還是嘿嘿嗬嗬和陸陽晃說話,但陸陽晃似乎並不想和他多說話。倒是嚴玉敏,除了不再上班之外,精神狀態還沒有太過崩潰,隻是整日悶悶不樂。

過了不久,陸陽晃離開了企業,臨走前憑他的才智卷走了不少的股份。張其光還是嘻嘻哈哈的做著人,好像對陸陽晃的離開並不覺得有太多的遺憾,劉丙堂卻愁眉苦臉的消停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企業被人告到了市裏。

四爺知道告狀的人是誰——是嚴玉敏。聰明的女人不會拿自己被強奸這樣的事情來做賭注,那也隻是讓陸陽晃一個人吃苦。四爺在去看她的時候,嚴玉敏曾經和他說過,最先占了她軀殼的不是陸陽晃,也不是劉丙堂,是張其光。於是從那一刻起,她忍辱負重,目的就是要這家企業徹底的成為九平縣最肮髒的曆史。

嚴玉敏的證據確鑿,將企業製藥的過程詳細列明,尤其是在治療癲癇的藥物中加入過量的“苯巴比妥”,以達到暫時療效好的假象,借此再出售假藥,猛賺黑心錢,致使一位病人成了植物人。

消息是從市長那裏傳來的,張其光眉頭緊鎖,叫劉丙堂給陸陽晃打電話。陸陽晃提出的條件則是,以後他要控製百分之四十五的股份。

為了保命,張其光讓出了老大的位置,陸陽晃回了企業之後的第一句話是背著四爺說的,他向張其光和劉丙堂隻說了三個字——嚴玉敏。

劉丙堂再次找了些“道上”的朋友。當三個人將昏迷著的嚴玉敏拖上車的時候,四爺倒打了一口冷氣。

四爺問:“你們想幹嗎?”

張其光已經完全不考慮四爺的一相情願了,催促四爺道:“別羅嗦,快開車,去市長那。”

四爺不明所以,但他知道不是什麼好事。於是他邊開動車,邊套著話,想知道這三位哥哥的目的。

可始終都是沉默。

半晌,劉丙堂開口道:“媽的,陸老二這回該承認你比我騷了吧,不是因為你,這小賤人怎麼可能把咱們捅出去?”

陸陽晃罵道:“少他媽跟我裝孫子,我那杯子裏的春藥誰下的?那賤貨又是怎麼昏倒的?劉老三你不會不知道吧?”

劉丙堂一愣,尋思了半天,大罵道:“張其光你這個王八蛋,你隻是讓咱倆趁這事把姓陸的擠走,誰想到這缺德的事你也幹?”

陸陽晃哼了一聲道:“你他媽還以為你那妹子是什麼純潔玉女呢?早讓咱張老大綻開花苞了。”

劉丙堂又要開口大罵,張其光出了聲:“都別他媽再嚷嚷了,缺德事你們誰做的比我少?咱們全都被市長那個王八蛋給算計了,一切都是那孫子挑的事,酒桌上三兩句就把咱哥們全撩倒了。我發誓,以後再也不在咱哥們身上耍招子。老二你快想想,怎麼把這賤人送到市長手裏,讓他替咱們擺事啊……”

四爺在前麵聽得真切,眼下這三位哥哥,他曾經那麼敬重的三位哥哥,做的事居然讓他瞠目結舌,這簡直不是人與人在交流,而是動物之間在為了一個食物而拚了命的爭鬥、角逐。

接下來的話,四爺完全不去聽了,他從車後鏡裏看到嚴玉敏睡著的一張臉,似乎很安詳。突然場景就發生了變化,他似乎站在稻田裏,那稻花開始是細小的白,而後變成了耀眼的黃。他站在稻田裏,身旁沒了奔馳,他並不覺得難過,因為他發現,他不需要它了。隻有嚴玉敏的那張麵孔,像空氣一樣的圍繞在他的周圍,他笑著去親她,去摸她,然而就那麼一瞬間,一切又都被現實拉了回來。

四爺明白,他馬上就要回到過去了。那是個插著稻草就能向天磕頭,把兄弟捉蛤蟆的泥娃娃年代。他在想,如果那個時候就認識嚴玉敏該多好啊,也許我們就會多了個妹妹啊。

前方,一輛四輪大卡車疾馳而來,四爺麵帶微笑,將油門踩到了底……

就在那一刻,四爺真真切切的聞到了稻花香……

如今,四爺坐在了公路旁的稻田裏,擺開一條四方小桌,拿出高粱酒,分別滿在四個小酒杯裏,他端起其中的一杯,撒進稻田。然後向著其餘的三個杯子說道:“三位哥哥啊,別怪我,這杯是嚴玉敏的,咱哥幾個把人家禍害至死,不配和人家喝啊。”他又將手中的那個杯用酒斟滿,恭恭敬敬舉杯上天,嘴中說道:“三位哥哥,老四對不住你們,但我爹和我說過,人要有個魂,沒了它就成了鬼。老四既然沒死,就不能把這個魂沒了,哥哥們見諒吧。”

說完,他拄著雙拐站起身,向那開滿稻花的稻田裏深深的鞠了一躬。

風吹稻浪如濤,沒了一條腿的四爺,腰杆挺的筆直……

四寶的笑------四寶是第一個知道七爺去世的。

當時,七爺的左鄰右舍首先聽到的是四寶的哭聲,而後都探出了頭來看,見四寶正站在七爺家的門口前。那時的太陽散發出無盡的熱浪,火毒一樣的向四寶的後脖埂子裏麵灌。四寶的兩筒鼻涕稀哩嘩啦的全都進了他的嘴,旁觀者看了看,又把頭都縮了回去。屋裏的人問屋外的情況,屋外的人走進來,說傻兒又在發癲了,隻是這次不是笑,而是哭了。

四寶聽不到這些背地裏的可憐話,即便是聽得到,他也不會有什麼反應。正如村裏的人所說,四寶是傻兒,四歲時被村外的拖拉機撞了頭,他也就拖拖拉拉的活了下來,隻是腦袋瓜兒再不靈光,整日裏傻乎乎的笑,見到娘會笑,見到七爺會笑,見到喇叭開花會笑,見到豬狗配種也會笑,甚至抬頭看那萬裏無雲的天空時,也會咯咯咯,母雞下蛋似的笑出聲來。

隻是這一次,四寶在哭,從未有過的哭,也是我第一次見到他這樣傷心欲絕似的哭。四寶嘴中含糊不清的話語,也隻有我能聽的懂。四寶始終重複著一句:“七爺死了,七爺死了。”可其他人聽不懂,我也隻好站在太陽底下跟著四寶一起哭,哭的鼻涕一把淚一把,直到再次哭來了附近的人們。

在見到七爺半冷的屍體從屋子裏麵抬出來的時候,四寶反而不哭了,隻坐在一旁的泥窪裏任由淚水自己風幹。所有人都奇怪,七爺家的門緊鎖著,七爺在一次車禍裏,也早就送走了黑發的兒子,隻剩下了一條腿的他孤零零的斷了氣,可四寶這個傻兒是怎麼知道的呢?眾人不解,但也不敢妄斷這事就和四寶有關係,畢竟他隻是個九歲大的傻孩子。於是就找來村長,大家商量著怎麼處理七爺的後事。

四寶的娘來到四寶的身前,伸手去拽蹲在泥坑裏的四寶,四寶拗著膀子半天才起身,“嗚哇”的一聲又嚎了起來。

我的心很疼,是因為四寶在心疼七爺。我見過其他人的心碎,但遠沒有四寶單純的傷心更讓我痛苦。我明白四寶執拗的原因,他對死的理解隻有單純的離開,不再與他說話,不再與他放風箏,這令他不開心,然後他會將這段短暫的相處,在無意識、無概念的狀態裏,永久性的轉化為回憶。

這對他來講是無比珍貴的,對我來講也是珍貴無比。

四寶最喜歡聽娘喚他“四寶”,從出事的那天起,四寶似乎就隻記住了標記著他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兩個字。每次聽娘喊一聲,四寶就咯咯的笑,長到九歲依然咯咯的笑。我明白那種開心的程度,無憂無慮的,隻因為一個簡單的事物而笑。四寶的娘常常唉聲歎氣的為這個獨苗縫衣喂飯:“四寶啊,你說你一輩子就這樣了麼?娘在的話能伺候著你,可娘走了咋辦啊?”四寶笑,因為他聽到了娘喊他“四寶”,但四寶笑過後就去擦娘眼角處的淚花,嘴中依然是含混不清的話語,我聽得見,那話裏滿是安慰,是叫娘要好好的活著。

四寶不愛惹事,隻是偶爾喜歡“發癲”,他發癲的時候,我也喜歡和他一起發。我知道,那其實並不是發癲,那是因為四寶的確看到了一些凡夫俗子們看不到的東西。但每一次我和他在發癲的時候,我都可以看得見。有時候眼前會出現細小的白色線條,有時候是大塊大塊的金色陽光,而最常見的是一些五顏六色的蝴蝶。夏天的原野裏,它們大片大片的落在山腳下的杜鵑上,或者布滿整個上空,把天的藍用不同的顏色覆蓋住。當然,四寶會伸手去抓,可每一次抓在手裏的蝴蝶都會化為泡影,像燃盡了的火焰,如灰飛湮滅,可四寶是笑著的。他對這些蝴蝶始終都有著依戀,若是有一段時間他看不到它們,那他就會跑到原野裏麵去找,找那些飛舞著的五顏六色,如果有白色的一兩隻停在他麵前的花朵上,他會笑,卻不伸手去抓,我明白,他不願意去傷害它們,存在著的它們。

夜晚,我和四寶會躺在夜空下,看周天變幻,看鬥轉星移,可四寶意識不到那些是什麼,他隻會看到星星衝著他眨呀眨的,他的眼睛也跟著眨呀眨的;或者他也學著月亮的樣子,把嘴角彎出一個和它一樣的弧度。直到娘喊他回去睡覺了,四寶才從屋頂上慢慢的爬下去,帶著笑容爬下去,因為他又聽見娘喚他“四寶”了。

後來四寶看到七爺在原野裏放著風箏。七爺的一條褲腿空空的,卻挺直了上半個軀殼,將風箏的線扯了又扯。我望向那空中的風箏,刺眼的陽光卻不給我這個機會。七爺用手擋在四寶的額前,四寶眯著眼睛終於看到了放在空中,那又高又遠的一對“燕子”。那是七爺手工製作的,是為他的兒子作的,後來他的兒子長大了,去了城裏,賺了大錢,七爺便再也沒有放過這個風箏。再後來七爺的兒子回來了,開著一輛黑色的小轎車,停在了七爺家的門前,七爺頭一低便鑽了進去。可沒過幾天,七爺又回到了村裏,幾乎是一條腿蹦著回來的。到了家門前,七爺“撲通”的倒在了地上,再也控製不住情緒的哭嚷道:“兒啊,爹原諒不了自己啊,我多想走的那個人是我啊……”

從那以後,七爺就每天都在原野裏麵放風箏。但夏天的風,金子似的珍貴,七爺一直都沒辦法讓風箏飛起來。隻這一天,風箏像是鼓了勁一樣,沒等七爺向前蹦,就順著祥和的風飛了起來,又過了不久,我和四寶就來了。七爺見到四寶,“嗬嗬”的笑了兩聲,嘴中說道:“小子,你們倆有緣呢……”

七爺說的有緣指的是那個風箏與四寶。誰想到,風箏到了四寶的手中,也的確變成了與他有緣的一個物件。四寶每天都在原野裏扯著線跑,發著癲的跑,那風箏便越飛越高,七爺總是隔著十幾個壟溝的喊著:“四寶啊,行了,行了,等會看不見了。”

四寶在放過風箏後,總是小心翼翼的將風箏線纏好,然後將風箏還給七爺,七爺就會拍著四寶的腦袋歎著氣道:“四寶啊,你雖傻,可你傻的精啊……”四寶聽了就笑,咯咯的笑。我在那一刻,第一次體會到了四寶的那種情緒的波動,因為除了四寶的娘以外,七爺喊他喊得最親。

如今七爺突然走了,四寶傷心。可四寶後來不哭了,還跟在出殯的隊伍後麵傻嗬嗬的笑,手裏攥著七爺生前每天都要放的那個風箏,有人說:“傻兒就是傻兒,撿死人的東西他也樂。”四寶的娘聽了不高興,低著聲音罵道:“誰家的兒,九歲了他懂個屁?”

七爺沒有火化,按傳統蓋了棺材板,入了土。四寶突然從隊伍的後頭衝到了前麵,一甩手將那風箏扔進了七爺安睡的土坑裏。掘土的人將風箏拾了出來,四寶再扔。幾個來回後,四寶娘扯過了四寶,叫四寶別鬧,四寶吼,大聲的吼,村裏的其他人都怕驚了離去的人,硬生生的將四寶抗走了。四寶的娘跟在四寶的身後,嘴中喊著“四寶啊,你真是一個小冤家啊”,四寶沒笑,耷拉著腦袋也不發癲了。

我心疼四寶,是因為我看到四寶的心上滴出了血。

不知者無畏,這是四寶最大的自我安慰,盡管隻是別人這樣想他,他也的確這樣做著。在將七爺的風箏埋在泥裏之後,我與四寶就躺在了七爺的墓碑前看著星星,看著月亮,看著四寶將嘴角再次揚起。

七爺過世的夏天裏,四寶沒了魂一樣的瞎轉悠,嬉皮笑臉的東走西串,可憐他的人們給他一個饅頭或者一塊魚幹,心情煩躁的人們通常都會一擺手就打發了他,但四寶無論怎樣都是笑,笑得和往常一樣,笑得和七爺在世的時候一樣。

我始終都與四寶形影不離,但孩子們不會理會我,他們隻會糾住四寶罵他是個“呆瓜”,四寶無所謂的笑,實際上他也不明白什麼是真的有所謂,隻有我可以了解四寶在乎的是什麼,但我不能將四寶的心聲講出,我也無法講出。

孩子們終於帶著四寶在山腳下“玩”了起來,實際上是在耍他。四寶對玩並不陌生,尤其是“木頭人”的那個遊戲——一二三四五六七,我們都是木頭人,不準說話不許動,定……,四寶會像其他的孩子一樣,怔怔的站住不動,連笑容都僵在臉上,最後大家都說是四寶輸,然後讓他趴在地下當烏龜,孩子們輪流騎上一圈。四寶不哭,他笑,此刻的我是最清楚四寶心裏所想的,他隻是想成為他們中的一員,哪怕時間短暫到日落之前。

西方的太陽映著雲,火紅的雲彩仿佛一隻雄鷹,生機盎然的昂著首,挺著胸。可四寶還在做烏龜,他已經不知道被別的孩子騎了多少圈了。山黑黝黝的,近在咫尺也有些模糊了,四寶突然站起身,將背上的孩子甩出了很遠,又將其餘的幾個孩子全都推了出去,就在最後一個孩子離開“戰圈”的時候,山上的一塊石頭砸了下來,隻剩下我與四寶呆在原地……

我終於意識到,其實我隻是個“意識”,如今終於回歸,卻馬上又要離開。

我醒來了,麵前是漫天的星鬥,還有那半彎的月亮。可我的嘴角努力的揚起,卻再也彎不到月亮所呈現的的弧度。

“四寶”——我想這是娘在我有生以來最後一次呼喚我的名字吧。我想笑,笑不出。我突然回憶起在我頭腦懵懂的那些歲月裏,那些美麗的蝴蝶,滿天眨啊眨的星星,像笑容一樣的彎月,透進脖子裏的陽光,不都是活生生的生命麼?還有七爺的風箏,那也是七爺兒子的靈魂啊,既然如此,我為什麼還要害怕死亡呢?它們時刻圍繞著我,是不是也就等同於,我也有了生命?

於是我釋然了,我之所以能夠預先感覺到死亡的來臨,正如當初的四寶一直在珍惜著每一個生命一樣。

“四寶”——這個名字是這樣的美麗,可我已不再祈禱能夠多聽到幾聲這樣的呼喚。此刻的我隻想請求上蒼能夠賜予我一個來生——遍地鮮花中,蝴蝶飛舞,風箏滿天。

但,無論如何,請……不要讓我忘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