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居然一反常態,沒有發怒,卻冷冷的說了句:“請你別侮辱藝術,真正的藝術不是你想象的那個樣子的。我可以非常清楚的告訴你,這裏是藝術之家,盡管如今我們很少能看到它了,但,真正的藝術就在這裏。”
我被他的一席話打擊得啞口無言,但隻能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消失在飄著雪的街道上。
無風,卻搖動著衣角,他就像是個落寞的流浪兒——孤獨、偏執、敏感。
祖母曾經和我說過,她有個親戚在這裏。湊巧的是,祖母嘴中的親戚正是露露姨媽,她是祖母的外甥女。我在來東巴之前就聽說她的繪畫成就已然超過了祖母,這也是我能很快便找到她的原因。除此以外,露露姨媽拉起小提琴來,也是唯美動聽,在靜靜的夜空下,舒緩而又略帶張揚,世界各地的名曲被她演繹得淋漓盡致,就像她做的“魚香土豆泥”一樣,讓人回味許久。
單身的露露姨媽非常願意我留下,於是我便住在了這裏。
普的那張關於柳條與窗子的畫被我卷起,放在了畫筒裏。我不可以扔掉它,盡管在我眼中,那不是副完整的作品,但那也是一位愛好美術的人的心血,隻有他可以處理他自己的東西,我無權以“粗爛”為名而選擇放棄對別人的尊重。
那一天清晨,陽光和煦的照著窗欞,隻是透不進屋子裏麵來,因為窗子的上麵布滿了美麗的窗花,我不禁感歎,大自然才是真正的藝術家。
普敲開了露露姨媽家的門,眉眼中的驕傲依然沒變,但明顯客氣了許多,他問露露姨媽:“請問,我那天畫的那副畫還在麼?”
露露姨媽很友好的將普讓進了屋子,叫出了正在欣賞“藝術”的我,問道:“雪兒,普是來拿他的作品的,你沒有把它扔掉吧?”
我點了點頭,看到普的臉被凍得有些發紅。他並沒有看向我,隻是喏喏的說道:“哦,那請你,把它,把它還給我好麼?”
我很清楚一個愛好美術的人是如何珍視自己的作品的,我曾經也很誇張的拿著一副自以為很得意的作品在人前炫耀,卻被笑掉了大牙。也許在別人的眼中,那副作品並沒有什麼價值,但隻有付出過的我自己才能明白,那是怎樣的一種有意義的存在。
所以,我能明白普此刻的心情,他曾不屑於我的作品,因此他以為我也會視他的東西為垃圾。
當他見到我拿出他作品的時候,他的神情有些驚訝。我想,他完全沒有想到,我會很小心的保存起他的畫。
他的驕傲瞬間崩塌,很禮貌的向我說道:“很抱歉我之前對你的態度,其實每個人都應該尊重別人的東西,因為那對於別人來說,也是一種尊重。”
我微笑著,伸出了右手,並自我介紹道:“我叫雪兒,你是普吧?很幹淨的名字。我們以後就是朋友了,對不對?”
普有些尷尬的與我握了握手,似乎很小心的說道:“其實,我,我早就知道你叫雪兒了,謝謝,謝謝。”
我有些詫異:“為什麼要說謝謝?”
看得出普不擅長偽裝自己,他的臉更紅了:“謝謝你……保存了我的畫,還有……和我做朋友。”
露露姨媽會心的一笑,說道:“普,今天就留下來吃午飯吧,我做道最拿手的土豆泥,送給你們這對新朋友。”
我開心得差點歡呼起來,普卻發著愣似的問道:“我?可以麼?”
“當然可以。”我拉起他的手,向露露姨媽問道:“露露姨媽,是吧?”
露露姨媽連連點頭,笑得就像窗子上的窗花。
普也笑了,居然也如窗外的陽光一樣溫暖。
餐廳裏,普的吃相憨厚而又滑稽,他拿勺子的狀態像是要創造出一副驚世的傑作,大刀闊斧的將盤子裏的土豆泥填進了嘴裏。最後他又靦腆的端起了空空的盤子,遞到了露露姨媽的麵前,嘴中還含著半口食物,吱吱嗚嗚的問道:“請問,還有麼?”
露露姨媽的好客感動了普,在第二盤土豆泥消失待盡的同時,普忽然哭出了聲。
露露姨媽的安慰更使得普放聲哭了起來,我莫名其妙的看向他,他抹了把眼淚,說道:“沒事了,很抱歉讓你們為我擔心了。”
原來普表麵的驕傲來自於他的自卑,他一直以自己的父親為自豪,立誌要像父親一樣,成為遠近聞名的一個畫家。隻是從小便沒了母親的普,在戰爭中又失去了他的父親。他說他忘了不了父親臨走時的模樣,白色的麵頰以及黑色的血液,那是多麼濃重的色彩,塗在了他的心窩裏,成了他這輩子最難描繪的感傷畫麵,他想畫,卻畫不出。
從那以後,他成了孤兒。
我並不明白為什麼他要以黑色來描述血液,隻能當作那是痛苦的視覺,混淆了實際的色彩。
臨走的時候,他對露露姨媽說:“露露老師,我看過您的作品,不知道我以後能不能來您這裏,向您學習。”
露露姨媽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那是以前的事了,不要說和我學習。但如果你以後想來,隨時都可以。雪兒剛到這裏,也隻有你這麼一個朋友,我可是非常歡迎的啊。”
普又一次笑了,開心的笑了。
就在他轉身即將離去的時候,他的那副畫掉在了地上,卷起的畫麵又一次攤了開來。
我彎下腰將畫拾起,赫然呆住了。
原來他所說的“大工程”並不是胡亂的說說而已。
我從沒有細細的去觀察過普的這副畫,而現在我居然看得有些著迷了,因為那的確是一副很讓人意外的作品,並不是因為我對普的印象有了改變。
那畫麵中僅有的一枝柳條上,竟然掛滿了樹掛;那畫麵上僅有的一麵窗子上,竟然布滿了窗花。以此種觀察的角度去描繪眼中的事物,那的確是個非常大的工程。
那是用鉛筆勾勒出的很輕微的線條,卻細膩得有如真實的景色。
在我驚訝的同時,普奇怪的用眼神打量著我,露露姑媽搖了搖我的軀殼,我才清醒了過來。
普收起了他的作品,轉身離開了,我卻怔在原地,頭腦中不停的閃現出那副精美至極的作品,隱約中似乎看到了一線光亮,在這東巴小鎮的街道上。
我突然有了奇怪的想法,甚至認為,這個男孩一定會將最完美的藝術詮釋給我。
戰爭似乎已經遠去了,東巴小鎮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看到過軍隊的出入了。
父親給我的信中提到了關於家鄉的一些事情,他說如果我可以繼續留在這裏的話,就暫時不要回去,因為戰火很快便要燒到了那裏。
在他寄給我的東西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值錢的物品。我突然有些惶恐,回信說讓他們來這裏暫時避一避。露露姨媽很同意我的做法,她真的是個善良的人。
普時常來這裏向露露姨媽請教繪畫的技巧,在學習的過程中,露露姨媽驚歎於普對於事物的觀察,非常的細致入微。然而,當普拿起水彩的時候,他卻告訴了我們一個非常讓人惋惜的事實。
普是個色盲,他隻能辨別黑、白與綠色。
我終於明白了他的自卑不單單是來自於父親的離世,更主要的是,他無法領會父親在繪畫藝術上的造詣。
於是他苛刻的要求自己用鉛筆展現出最細膩的世界。然而,能夠明白他的人卻很少。
他是個真正為藝術而奔波的人,我就是在那個時候對普產生了好感。
我將我的一些繪畫技巧告訴給了普,普驚訝的說不出話。這與他父親所教授給他的有些格格不入,畢竟他是個色盲,父親的引導也隻是簡單的鉛筆素描。我想,這應該是普的父親為了不使他敏感,而讓他遠離色彩,煞費苦心的結果吧。
多麼可敬的父親啊。
普曾經和我說過,他最痛心疾首的並不是自己對色彩的感知能力,而是這個曾經被稱為藝術之家的東巴小鎮再也沒有了往日的暖色。
於是他便將自己創作出的作品一副一副的貼在小鎮的街道旁,讓人們來觀賞。可通常都是被當成戰爭傳單一樣被扯掉或者畫上其它的圖案。
普還會在黃昏的時候敲響別人家的門,然後向他們展示自己的作品,耐心的人會聽懂他的意思,但結果往往都是搖著頭的歎息一聲,說上一句:“可憐的孩子啊。”然後關上門。可脾氣暴躁的人看到他就會將他當成是一位以賣畫為生的騙子,冷嘲熱諷之後,再把他趕走。
而普卻依然在努力,他說:“隻要他在的一天,他絕不會讓東巴小鎮的藝術之家的名號成為曆史,因為他的父親在這裏成名,他自己在這裏出生。
嘲笑與漫罵總會跟著他的步伐打在他的後背上,“瘋子”之名也由此而來。我曾經以為那是可憐,可每當看到他對我微笑的時候,我明白了,他的自卑或許早就化為了堅強。
我經常跟著普到處“流浪”,有時我會問普:“如果藝術之家再也回不到從前了,你會怎麼樣?”
普不會憤怒,而是靦腆的笑,他說:“有你在我身邊鼓勵我,我覺得藝術之家不會學著無賴,它會恢複它原來的模樣的。”
我發現我愛上了這個男孩,我相信他也愛上了我。
然而普總是站在露露姨媽的身邊,卻很少和我單獨的交談,我不免有些難過。可自尊告訴我,女孩子首先開口的愛情是多麼的不被人珍視,如果被拒絕,那愛情就像破碎的玻璃,連窗花也都不會美麗了。
我不甘心,我期盼著普能感應到我在空氣中散播出的愛意。於是我每天偷偷的跟著普穿梭在大街小巷裏,將過去的,哪怕自己最珍愛的作品一並拿出,貼在顯眼的建築物上。
有一天,普氣急敗壞的闖進了露露姨媽的家,將一疊厚重的畫甩在了我的麵前,大聲的質問道:“你為什麼這樣做?難道你不知道你的這些作品是多麼的珍貴麼,難道你忘了你曾經保管過我的畫麼?難道你也想體會被別人不尊重的滋味麼?”
我麵無表情的說道:“如果藝術真的能在這裏複蘇,我覺得什麼都值得。”
露露姨媽看著我們兩個人,驚訝的問道:“你們這是在做什麼?”
我有些激動的回應著露露姨媽:“我們並不是為了想成名,而是想讓別人明白,這裏是藝術之家,以前是,現在是,將來也不會變。”
露露姨媽歎了口氣:“傻孩子啊,過去的怎麼能找的回啊,那麼美好的回憶都被這可惡的戰爭摧毀了,你們的力量又能挽回什麼?這隻是在白白的浪費時間啊。”
普突然問道:“露露老師,難道我所經曆的,還有我向您請教繪畫的技巧,這些也都是在浪費時間麼?”
露露姨媽有些傷感的說道:“我隻是想讓你們明白,生活裏並不全是藝術,我們麵對的太多,等你們再大一些就會懂了。”
窗外的雪又靜靜的落了下來,房子內的我們都仿佛聽到了那簌簌的聲音。
普終於開口了:“再大一點麼?不用了,露露老師,我現在已經懂了,我知道以後該怎麼做了。”
他轉頭看向我,平靜的說道:“到此為止了吧,我不會再為這些事情浪費時間了。相對於藝術,生活更現實,也更值得我們去珍惜,所以,請你以後也別再做那些愚蠢的事情了。”
“愚蠢。”我真正的憤怒了:“如果我做的事情是愚蠢,那麼我從小就樹立起的理想也是愚蠢的麼?你頭腦中的那些記憶,一直推動著你的動力也是愚蠢的麼?你畫上的那些漂亮的窗花也是你愚蠢的傑作麼?請你告訴我。”
普低下了頭,卻很幹脆利落的回答道:“你和我不一樣,我生來就是個愚蠢的人,所以注定一輩子做著愚蠢的事,你不會理解,更不必為我做些什麼,你應該明白的。”
我怔住了,原來他嘴中的愚蠢指的並不是我的愚蠢行徑,而是我頭腦中愚蠢的思想。
露露姨媽解釋道:“什麼是愚蠢?普你誤會了我的意思了……”
“不是誤會,露露姨媽。”我打斷了露露姨媽的話:“我的確在愚蠢的活著,也在愚蠢的做著,我明白了。普,你走吧,請你放心,我不會再愚蠢下去了,我知道該怎樣麵對現實。”
普沒有說話,轉身離開了露露姨媽的家。
我站在門前望著靜靜落下的雪。
除了雪,我在灰色的蒼穹裏看不到其它的生命。但我聽見了一些聲音在告戒我,讓我別放棄,哪怕是為了藝術,或者隻為藝術而活。我卻看不到藝術在哪裏。東巴小鎮啊,你不是藝術之家麼?你的藝術到底怎樣才能在我的麵前呈現啊?連愛情你都無法施舍給我,你要我到哪裏去尋找答案呢?
父親在來信中告訴我,他很快就會來到東巴小鎮,因為我們曾經最溫暖的家已經蕩然無存了,隻剩下了一些新的廢墟站立在舊的廢墟之上。我得知這個消息之後,整日的坐在露露姨媽家的窗台前發呆,看著偶爾出現的窗花,我會慶幸我還有家人,他們在趕來這裏的路上。不由自主的,另一個影子出現在了我的麵前,他同樣是走在路上,卻隻是一個背影。
露露姨媽告訴我普離開的那天,我不可自製的跑到了普的家裏,我看到除了幹淨而整潔的榻單以外,家中就隻有一個破舊的鍋孤零零的立在牆角。我飛快的跑到鎮子外麵的小路上,普的背影再一次成為了我刻在記憶裏的影像。
我大聲的喊著普,他回過頭,遠遠的站立著。
我知道他在看我,也知道他能看到我眼中掛著的珠串,就像他當初能看到細微的樹掛與窗花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