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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我認真的縫著,盡管我知道我可以為母親再買雙新的襪子。但此刻,我隻想牽著這一條線,為母親而縫,縫補這多年來,在我心底裏沉甸已久的愧疚,還有那承載著為我哭,為我擔心,甚至不願意為我“走”的——那份關於母愛的感恩。

笤帚------婆婆去世的時候,爹爹誰也不搭理,他也不讓別人搭理他。

當時我還小,記得爹爹把一條腿盤在後麵下麵,另一條腿從炕沿處搭拉下來,頭也不抬的在綁著一把笤帚。後來我就看見婆婆“燒七”的那天,爹爹把他在這七天裏所綁的笤帚一並扔進了火堆裏。我隻是抬頭看爹爹,爹爹居然在那個時候對著我笑了一下,但我感覺得到,他那隻拽著我胳膊的手一直在抖。他沒哭,可嘴裏一直在嘀咕著,我不知道其他看著和哭著的大人們是不是聽到了,但我卻依稀記得,爹爹小聲說著的是:

“有了它,你心裏就有底了……”

爹爹和婆婆的故事在那一刻仿佛暫時的告一段落了,但爹爹卻還在笑著。多年以後,我回想起爹爹當時的那個笑容,可以肯定那裏麵是有著幸福的存在的,隻是那笑容的後麵,是否還含有其他的情緒就不是我所能知道的了。就像戲劇的開場一樣,我也不了解那到底應不應該叫做“無奈”。

婆婆嫁給爹爹的時候,爹爹的家裏隻有半畝地和一口破舊的大鍋。當時婆婆是哭著邁進“王家”門檻的。進門的時候,還被爹爹家門上掉下的一塊石頭砸到了頭。看見了爹爹以後,婆婆把紅蓋頭一蓋,啞著嗓門說道:“我來嫁你了,你滿意了吧?”

爹爹低著頭悶聲悶氣的問:“你叫啥名啊?我還不知道呢。”

婆婆沒答應,還是在一邊哭,哭得像是朵折了枝的海棠。

爹爹的心有些煩亂,因為進門前他隻知道婆婆姓“張”,至於叫什麼,他並不知道,女人家長什麼樣,他也沒見過。

爹爹看著眼前的這個女人——沒新裝,沒新鞋,隻把個紅蓋頭蓋在頭上,挎了個紅布包,憑著一雙不大的腳,自己一個人走進他家的門來。

“哎,我這不是在造孽麼……”

爹爹的歎氣全是因為從那天起就成了婆婆的婆婆。婆婆的身世曾經“顯赫”一時,據說婆婆的父親,是當時北洋軍閥的一個不小的官僚,似乎和張作霖還有些交情。可“皇姑屯事件”以後,婆婆的一大家子為了躲避新仇舊恨,便開始了表麵上奔波,實際上是逃亡的生活。最後好大的家族也散了。四九年建國之前,婆婆的父親去世了,無奈之下,婆婆的母親把這個最小的女兒托付給了爹爹。當時爹爹除了人老實以外,實在是沒別的優點為別人所知,人家也正是看上了老實這一點,才放心把婆婆嫁給了他。

後來婆婆也和父親與叔叔們說:“如果不是當初嫁給了你們的爸爸,那個文化大革命啊,還真不知道熬不熬得過呢。”

當時的東北,人煙並不多,村子外基本上都是大片大片的荒地,外加土地製度在那個時候也不是很完善,爹爹幹脆另開了一大片地,也不去算有多少畝,就種起了高粱。起初婆婆不出門,直到第一年的高粱頂到了太陽的胡子上,婆婆才幫著爹爹去收莊稼。村裏邊也沒幾家人,可多嘴的婆娘倒不少,說王家那窮小子不知道從哪綁來一媳婦,到今兒才敢讓女人露露臉。爹爹聽了當然不願意,說媳婦是他自己找的,人家也願意跟他。婆娘們就說,人家姑娘長的像朵花兒似的,找啥樣的找不到,憑啥跟個窮小子。爹爹把嘴一撇,幹脆不言語了。這時候,婆婆就會不聲不響的回到屋子裏,還把門給關上。

都說黑土地肥的流油,其實那個時候的東北,除了平原地區還可以以外。其它地方的土地都是被稱做“鹽堿地”,至今有些地方也是如此。這對於莊稼的生長來講,簡直就是致命的打擊。爹爹的高粱收成很差,惹得婆婆又哭了幾天。婆婆常說日子苦,連吃高粱米飯都覺得苦。爹爹聽後也不說話,隻在一旁悶著腦袋,用手拽著高粱靡子。

後來婆婆也就不再埋怨與爹爹過日子,開始料理起這個家來。爹爹用高粱糜子做了把笤帚,婆婆說用著順手,爹爹就想到了賣笤帚。

那一天夜裏,雨像是老天爺潑下來的水一樣,空氣也不再吝惜它的癲狂,打著旋的向房子裏麵灌著風。爹爹幫已經睡著了的婆婆掖了掖被子,就下了炕。他小著聲音的把放在倉房裏的笤帚全都搬進了屋子,大氣都不敢出一下。那倉房是爹爹為了放笤帚,自己蓋的。買磚舍不得,於是就用幹草和著泥巴蓋了這麼一間。可他總擔心那些笤帚會被漏進倉房裏麵的雨打濕,生了蟲子。就這樣冒著雨,一趟一趟的搬。第二天婆婆一起榻就叫了起來。

“唉,你起來,我問你這是咋回事?你咋把這些東西都搬屋裏來了?”

爹爹半睜著眼睛說:“怕被雨淋了,就搬進來了。”

婆婆橫了爹爹一眼:“窩囊人窩囊命,蓋個倉房也窩囊,你去把那倉房再翻一下吧。要不半夜睡覺也沒辦法睡消停,昨晚上淋雨了吧?”

爹爹還迷糊著,含混的答應著:“沒淋到。”

婆婆歎了口氣,把手貼到了爹爹的額頭上,辣辣的燙。

爹爹這時候突然清醒了,不好意思的半直起軀殼,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和婆婆嘀咕道:“沒事,你做飯去吧。”

婆婆蹲在鍋台旁邊煮著高粱,喊著爹爹:“唉,你今天就別出去了,這兩天天氣潮,也沒人願意買笤帚的,等明天太陽大了,曬曬再賣吧。”

爹爹在屋子裏麵“哦”了一聲。

隨後婆婆就看見爹爹拿著亂七八糟的工具出去了,婆婆就追:“你還燒著呢,去哪啊?”

爹爹回過頭:“啊,我去把倉房再拾掇拾掇,等會回來。”

“你著啥急啊,吃了飯再去弄。”婆婆用命令式的口氣叫回了爹爹。

爹爹和婆婆各捧著半碗高粱米,婆婆就問爹爹:“你說你是不是腦袋燒糊塗了,病怏怏的軀殼還要去幹活,你要是……”

“吃飯吧。”爹爹打斷了婆婆的話。

“吃完了我去拾掇房子,等會要是太陽出來了,你幫我把笤帚搬出去曬曬。”

婆婆撇著嘴說:“就爛在那吧,誰願意管啊?”

爹爹“啪”的一下,把筷子摔得很響。

“我願意。”爹爹瞪起了眼睛,“哪怕一輩子賣笤帚,那也是我願意。”說完低下了頭。

婆婆愣在那裏,怔怔的看著爹爹,像是受到了驚嚇一樣。

爹爹半晌才又端起碗,把隻吃了兩口的飯倒進了婆婆的碗裏。

“快吃吧,我吃不下了。”爹爹軟下了語氣。

“這些都是我這個大老爹們應該的,我應該的……”說罷拿起工具,轉身就走出了房門。

婆婆端著飯碗,吃著吃著就有兩行淚落了下來……

那個時候的笤帚並不怎麼好賣,而且便宜的要命,爹爹婆婆的生活也沒多大的改變。又過了一段時間,父親作為老大出生在了這個貧困的家庭裏。直到父親上了小學,爹爹一直在賣著笤帚,偶爾婆婆也會跟在後麵推著個單輪的木頭車,和爹爹一起叫賣。可後來笤帚不能賣了,因為紅衛兵說爹爹是在搞資產階級的那一套。爹爹也不和別人計較,收了東西就回了家。

婆婆知道爹爹的“生意”做不成了以後,就向左鄰右舍“推銷”著笤帚。每當爹爹看到這些的時候,爹爹總會把婆婆拉回家,關起門來,悶悶的不說話。

可紅衛兵還是來到爹爹的家,連同那張破舊的鍋也搬走了,惟獨沒有動倉房裏的笤帚。婆婆見鍋都要被拿走,終於忍不住了。

“你們還是把我帶走吧,東西你們留下。”

爹爹軀體一震,偷偷的拽著婆婆的衣服。

婆婆一把甩開爹爹的手,哭喊著說:“你們要怎麼折磨我都行,但別動我們家,如果誰再敢動我們家裏的半寸土,我就跟你們拚命。”

紅衛兵一聽,就要拉著婆婆走。

爹爹突然抓起門旁的一把笤帚,堵在了門口。

紅衛兵想拉開爹爹,爹爹像個釘子似的紮在地上。

“東西都可以拿走,但人必須留下。”

有個“紅衛兵小將”哼了一聲:“東西要,人也要。”

爹爹還是雷打不動的樣子:“東西拿走,人留下。”

眾人還是誰都不讓步。

這時婆婆發話了:“唉,你讓開,我看他們能把我怎麼樣?”

爹爹看了眼婆婆,又晃了下腦袋。

“東西可以拿走,人留下。”

此刻的婆婆已經泣不成聲了。

爹爹突然大喝一聲:“你們這幫小兔崽子,聽沒聽到,想要啥拿啥,但人給我留下。”說完一笤帚就抽向了一個紅衛兵。那個紅衛兵沒想到這爺們會出手,閃都沒來得及閃,臉上就多了條血印。

這一下可火了年輕的小將們,他們把爹爹從房門前踹到了屋子裏,又從屋子裏踹到了房門外。

爹爹揮著笤帚沒目的的亂打,婆婆在一旁哭喊著說停手,但沒人理他們。

鄰居們都出來看,小村子裏哪見過這陣仗。被打的爹爹嘴角淌血,但爹爹愣是一聲都沒哼,最後眾人停了手,爹爹翻了兩個滾,撲騰的一下站了起來。

他手裏仍然攥著那把笤帚,雖然那已經稱不上是一把笤帚了。可爹爹還是示威似的半舉著笤帚,搖指向打他的那些紅衛兵們,一字一句的說道:

“誰也別想把人帶走,除非你們把我打死。”

這時候,父親正好放學回來,一見到爹爹的模樣,氣不打一處來。從地上揀起塊巴掌大的石頭,狠命的拍在了一個“小將”的腦袋上。然後看著人家瘋子似的大笑,紅衛兵們一見出了血,又見父親那瘋狂的樣子,都齊聲的喊著“瘋子,瘋子。”轉身就跑了個精光。爹爹這時候才軟下了軀殼,拄住了笤帚,喘著粗氣的看著父親和婆婆,而後咧開嘴,居然笑了起來。

這一幕我經常聽父親給我講,每次說到爹爹站起後便不曾倒下時,我總能看見父親眼裏的淚光,有時會化成幾顆水珠滴落下來。父親也總說,爹爹這一生,所能給他的不僅僅是生命與養育的恩情而已,更重要的是,爹爹教會了他要如何對待自己身邊最珍貴的人。

婆婆還是被帶走了,回來的時候一身傷病。爹爹照顧著婆婆,還要照顧上學的父親。那時候家裏已經能吃到玉米麵了,隻是混著高粱磨成的粉,攪拌在一起,做成一個暗紅的窩頭。父親中午飯是帶兩個窩頭,婆婆自從回來以後,就落了胃病,隻能喝玉米麵的粥。爹爹還是種著高粱,有空就偷著出去賣笤帚,不論冬夏。有一天剛剛下過雪,父親中午放學想去幫爹爹吆喝幾聲,還沒到近前,就看到爹爹從懷裏掏出了一個窩頭,捧在嘴邊,一口一口的啃。那時候天寒地凍,爹爹帶出來的窩頭早就凍成了一個硬硬的“石頭”。為了容易啃一點,他把窩頭放到心口處,因為那裏最暖和,窩頭不至於凍得那麼硬。

父親回去和婆婆說了這件事,婆婆聽了之後硬是從炕上一後麵坐了起來。穿起鞋子下了炕,幹練的把頭發向耳朵後麵一掖,蹲在鍋台旁做起了飯。回頭還和父親說道:“孩子,幫幫媽,咱不能讓你爸一個人受罪……”

父親每說到這裏的時候都會把臉轉向窗外,我雖然看不到,但我知道,那是父親一輩子都在懷念的日子。

從那以後,婆婆的軀體越來越差,爹爹就把所有的家事全都攬了下來。

冬天的時候,婆婆最喜歡吃的東西是燒土豆,如果有蔥和醬的話,她一口氣能吃五個。爹爹弄來土豆以後,就放在火裏麵燒,燒的外麵糊糊的,裏麵黃黃的。婆婆就會坐在火堆旁,一邊烤著火,一邊看爹爹綁著笤帚。爹爹買的土豆總會很大,婆婆就說燒不熟,說爹爹的腦袋笨的像土豆一樣,因此爹爹被婆婆稱為:“老土豆子”,這是婆婆對爹爹的第一個真切的稱呼。

婆婆說:“老土豆子,你綁了這麼多年的笤帚,都綁出啥經驗來了?”

爹爹回答:“啥經驗啊?綁了賣,賣了綁,綁夠了慢慢賣,不夠了慢慢綁。”

婆婆就笑:“老土豆子一輩子啥都沒學會,就知道綁這個。不過還行啊,總算綁了個家出來。”

爹爹就故意把聲調揚起,大聲的說:“我最痛快的是,把我媳婦的心綁住了,嘖嘖……”

然後婆婆就會笑罵道:“臭無賴的老土豆子……”

我時常會想象爹爹婆婆在火堆旁的情景。如若是白天,那定是日上中天,風不急,雪不落,有樹掛,有窗花,還有幾個兒女的嬉笑打鬧。如若是夜晚,那會是月燦星輝,氣不寒,天不凍,有皮襖,有棉帽,還有幾個孩子的歌聲舞蹈。這一刻應該是最美好的,最溫馨的。我知道那土豆被燒熟的香氣是能夠飄越到如今的,因為父親回味的表情就已經告訴我了一切。

婆婆去世的時候,年僅五十四歲。

爹爹俯在病榻旁邊,頭發似乎白了很多。

婆婆的胃病已經惡化了,醫生說已經到了晚期。婆婆睡了很久,爹爹一直守在她的身邊,醒的時候會問婆婆想要些什麼,睡的時候就那麼看著婆婆,眼裏打著淚。

婆婆最清醒的一次是在她去世的前一天。爹爹攥著婆婆的手,問她:

“媳婦啊,能聽見我的話麼?”

婆婆眼裏的光是很亮的那種,父親和叔叔們都明白,這就是“回光返照”。

“聽見了,老土豆子……”

婆婆是笑著的,蒼白的臉上泛著一種很少能看見的紅暈,就像開了花的海棠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