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李道人獨步雲門(3 / 3)

李清自唐高宗永徽五年,行醫開鋪起,真個光陰迅速,不覺過了第六年,又是顯慶五年、龍朔三年、麟德二年、乾封二年、總章二年、鹹享四年、上元二年、儀鳳三年、調露一年、永隆一年、開耀一年,一總共是二十七年了。這一年卻是永淳元年,忽然有個詔書下來,說禦駕親幸泰山,要修漢武帝封禪的故事。你道如何叫做封禪?隻為天下五座名山,稱做五嶽。五嶽之中無如泰山,尤為靈秀,上通於天,雲雨皆從此出。故有得道的皇帝,遇著天下太平,風調雨順,親到泰山頂上,祭祀嶽神,刻下一篇紀功德的頌,告成天地。那碑上刻的字,都是赤金填的,叫做“金書”。碑外又有個白玉石的套子,叫做“玉檢”。最是朝廷盛舉。那天帝是不好欺的,頌上略有些不實,便起怪風暴雨,不能終事。這也不是漢武帝一個創起的,直從大禹以前,就有七十九代,都曾封禪。後來隻有秦始皇和漢武帝兩個,這怎叫得有道之君?無非要粉飾太平,侈人觀聽。畢竟秦始皇遇著大雨,隻得躲避鬆樹底下;漢武帝下山,也被傷了左足。故此武帝之後,再沒有敢去封禪的。那唐高宗這次詔書,已是第三次了。青州地方,正是上泰山的必由去處,刺史官接了詔,不免點起排門夫,填街砌路,迎候聖駕。那李清既有鋪麵,便也編在人夫數內,催去著役。

其時青州自有了李清行醫,羞得那幼科先生,都關了鋪門,再沒個敢出頭的。若教他去做夫砌路,萬一小兒們有個急病,一時怎麼就請得他到,討得藥吃?因此合郡的人,都到州裏去替他稟脫。少不得推幾個能言會語的做頭,向前稟道:“現今行醫的李清,已是九十七歲近百的人,有甚麼氣力當夫?我們情願替他出錢,另雇精壯少年應役,仍留他在鋪裏,也好保全我一州的小兒性命?”原來李清開鋪這一年,依還說是七十歲。因此人隻認他九十七歲,那知他已是一百六十八歲了。從來律上凡七十以上的,即係是年老,準免差役。所以合郡的人,借這個名色,要與他雇工替役,仍留他在鋪行醫。豈知州刺史是嶺南人,他那地方,最是信巫不信醫的,說道:“雖然李清已有九十七歲,想他筋力強健,盡好做工,怎麼手裏撮得藥,偏修不得路?不見薑太公八十二歲,還要輔佐周武王,興兵上陣。既做了朝廷的百姓,死也則索要做,躲避到那裏去?總便他會醫小兒,難道偌大一座青州,隻有他幼科一個?查他開鋪以來,隻得二十七年,以前的青州人家小兒,也不曾見都死絕了。怎麼獨獨除下他一個名字,何以服眾?”隨他合郡的人,再三苦稟隻是不聽。急得那許多人,就沒個處置。都走到李清鋪前商議,要央個緊要的分上,再去與州官說。

李清道:“多謝列位盛情!以我老朽看來,到不去說也罷。你道一些小事,有何難聽。那州官這等拘執,無過慮著聖駕親來,非尋常上司之比,少有不當,便是砍頭的罪過!故此隻要正身著役。恐怕雇工的做出事來,以後不好查究。做官的肚腸,大概如此,斷然不肯再聽人說。但我揣度事勢,這詔書也多分要停止的。在麟德二年一次,調露元年又一次。如今卻是第三次。既是前兩次不來,難道這一次又來得成?包你五日裏麵,就有決裂。不若且放下膽,憑他怎生樣差撥便了!”眾人聽了這篇說話,都怪道:“眼見得州裏早晚就要僉了牌,分了路數,押夫著役,如火急一般,那老兒倒說得冰也似冷。若是詔書一日不停止,怕你一日不做夫!我們倒思量與他央個分上,保求頂替,他偏生自要去當。想是在鋪裏收錢不迭,隻要到州裏去領他二分一日的工食哩!”都冷笑一聲,各自散去。豈知高宗皇帝這一次,已是決意要到泰山封禪,詔下禮部官,草定了一應儀注,隻待擇個黃道吉日,禦駕啟行,忽然患了個痿痹的症候,兩隻腳都站不起來,怎麼還去行得這等大禮!因此青州上司,隔不得三日之內,移文下來,將前詔停止。那合郡的人,方信李清神見,越加歎服原來山東地麵,方術之士最多。自秦始皇好道,遣徐福載了五百個童男童女到蓬萊山,采不死之藥,那徐福就是齊人。後來漢武帝也好道,拜李少君為文成將軍,欒大為五利將軍,日逐在通天台、竹宮、桂館,祈求神仙下降,那少君、欒大也是齊人。所以世代相傳,常有此輩,一向看見李清自七十歲開醫鋪起,過了二十七年,已是近百的人,再不見他添了一些兒老態,反覺得精神顏色,越越強壯,都猜是有內養的。如今又見他預知過往、未來之事,一定是得道之人,與董奉、韓康一般,隱名賣藥。因此那些方士,紛紛然都來拜從門下,參玄訪道,希圖窺他底蘊。屢屢叩問李清,求傳大道。李清隻推著老朽,原沒甚知覺,唯有三十歲起,便絕了欲,萬事都不營心,圖個靜養而已,所以一向沒病沒痛,或者在此。方士們疑他隱諱,不肯輕泄。卻又問道:“壽便養得,那過去、未來之事,須不是容易曉得的。不知老師有何法術,就預期五日內當有停止詔書消息?”李清道:“我那裏真是活神仙,能未卜先知的人。豈不知孔夫子萍實商羊故事!隻是平日裏,聽得童謠,揣度將去,偶然符合。蓋因童謠出於無心,最是天地間一點靈機,所以有心的試他,無有不驗。我從永徽五年,在此開醫鋪起,聽見龍朔年間,就有個童謠,料你等也該記得的。那童謠上說道:‘上泰山高,高幾層?不怕上不得到怕不得登。三度征兵馬,旁道打騰騰’,三度去,登不得。果然前兩度已驗,故知今次斷無登理。大抵老人家聞見多,經驗多,也無過因此識彼,難道有甚的法術不成!”這方士們見他不肯說,又常是收錢撮藥,忙忙的沒個閑暇,還有那夥要賑濟的來打攪,以此漸漸的也散去了。

明年高宗皇帝晏駕,卻是武則天皇後臨朝。坐了二十一年,才是太子中宗皇帝。坐了六年,又被韋皇後謀亂。卻是睿宗皇帝除了韋後,也坐了六年傳位玄宗皇帝。初年叫做開元,不覺又過了九年。總共四十三年。滿青州城都曉得李清已是一百四十歲。一來見他醫藥神效如舊,二來容顏不老,也如舊日,雖或不是得道神仙,也是個高年人瑞。因此學醫的,學道的,還有真實信他的,隻在門下不肯散去。正是:

神仙原在閻浮界,骨肉還須夙世成。

話分兩頭,卻說玄宗天子,也誌慕神仙,尊崇道教。拜著兩個天師,一個葉法善,一個邢和璞,皆是得道的,專為天子訪求異人,傳授玄素赤黃,及還嬰溯流之事。這一年卻是開元九年,邢、葉二天師奏道:“現有三個真仙在世,一個叫做張果,是恒州條山人。一個叫做羅公遠,是鄂州人。一個叫做李清,是北海人。雖然在煙霞之外,無意世上榮華,若是朝廷虔心遣使聘他,或者肯降體而來,也未可知!”因此玄宗天子,差中書舍人徐嶠去聘張果,太常博士崔仲芒去聘羅公遠,通事舍人裴晤聘李清。三個使臣辭朝別聖,捧著璽書,各白去征聘不題。原來李清塵世限滿,功行已圓,自然神性靈通,早已知裴舍人早晚將到,省起昔日仙長吩咐的偈語:“第四句說道:‘先裴而遁。’這個‘遁’字,是逃遁之遁,難道叫我逃走不成?明明是該屍解去了。”你道怎麼叫做屍解?從來仙家成道之日,少不得要離人世,有一樣白日飛升的謂之“羽化”,有一樣也似世人一般死了的,隻是棺中到底沒有屍骸,這為之“屍解”。惟在屍解這門,最是不同,隨他五行,皆可解去。

以此世人都有不知道他是神仙的。

且說李清一個早起,教門生等休掛牌麵,說道:“我今日不賣藥了,隻在午時,就要與汝等告別!”眾門生齊吃一驚,道:“師父好端端的,如何說出這般沒正經話來?”況弟子輩久侍門下,都不曾傳授得師父一毫心法,怎的就去了?還是再留幾時,把玄妙與弟子們細講一講,那時師父總然仙去,道:

“統流傳,使後世也知師父是個有道之人。”李清笑道:“我也沒甚玄秘可傳也不必後人曉得。今大限已至,豈可強留。隻是隔壁金大郎又不在此,可煩汝等為我買具現成棺木,待我氣絕之後,即便下棺,把釘釘上,切不可停到明日。我鋪裏一應家夥什物,都將來送與金大郎,也見得我與他七十年老鄰老舍,做主顧的意思。”眾門生一一領命,流水去買辦棺木等件,頃刻都完。那金大郎也年八十九歲了。筋骨亦甚強健,步履如飛,掙了老大家業,兒孫滿堂,人都叫他是金阿公。隻有李清還在少年時看他老起來的,所以原呼他為大郎。那日起五更往鄉間去了,所以不在。

李清到了午時,香湯沐浴,挨了新衣,走入房中。那些門生,都緊緊跟著。李清道:“你們且到門首去,待我靜坐片時,將心境清一清,庶使臨期不亂。”問:“金大郎回了,請來麵別,也不枉一向相處之情。”眾門生依言,齊走出門,就問金大郎,卻還未回。隔了片時,進房觀看李清,已是死了。眾門生中,也有相從久的,一般痛哭流涕;也有不長俊的,隻顧東尋西覓,搜索財物。亂了一回,依他吩咐,即便入棺。原來這屍,也有好些異處。但見他一雙手,兩隻腳,都交在胸前,如龍蟠一般,怎好便放下去?待要與他扯一扯直,豈知是個僵屍,就如一塊生鐵打成,動也動不得。隻得將就抬入棺中,釘上材蓋,停在鋪裏。李清是久名向知的,頃刻便傳遍了半個青州城,主顧人家都來吊探。眾門生迎來送往,一個個弄得口苦舌幹,腰駝背曲。有詩為證:

百年蹤跡混風塵,一旦辭歸禦白雲。

羽蓋霓旌何處在?空留藥臼付門人。

卻說通事舍人裴晤,一路乘傳而來,早到青州境上。那刺史官已是知得,帥著合郡父老,香燭迎接。直到州堂開讀詔書,卻是征聘仙人李清。刺史官茫然無知,遂問眾父老。父老們稟道:“青州地方,但有個行小兒科的李清。他今年一百四十歲,昨日午時,無病而死。此外並不曾聞有甚仙人李清在那裏。”裴舍人見說,倒吃了一驚,歎道:“下官受了多少跋涉,齎詔到此,正聘行醫的仙人李清,指望敦請得入朝,也叫做不辱君命。偏生不遇巧,剛剛的不先不後,昨日死了,連麵也不曾得見。這等無緣,豈不可惜!我想漢武帝時,曾聞得有人修得神仙不死之藥,特差中大夫去求他藥方,這中大夫也是未到前,適值那人死了。武帝怪他去遲,不曾求得藥方,要殺這大夫。虧著東方朔諫道:‘那人既有不死之藥,定然自己吃過,不該死了;既死了,藥便不驗,要這方也沒用。’武帝方悟。今幸我天子神明,勝於漢武,縱無東方朔之諫,必不至有中大夫之恐。但邢、葉二天師既稱他是仙人,自當後天不老,怎麼會死?若果死,就不是仙人了。雖然如此,一百四十歲的人,無病而死,便不是仙人,卻也難得!”即便吩咐州官,取左右鄰不扶結狀,見得李清平日有何行誼,怎地修行的,於某年月某日時,已經身死,方好複命。刺史不敢怠慢,即喚李清左近鄰佑,責令具結前來,好送天使起身。那些鄰舍領命出去。內中一個道:“我們盡是後生,不曉得他當初來曆詳細,如何具結?聞說止有金阿公是他起頭相處的,必然知他始末根由。昨日往鄉間去了,少不得隻在今日明早便歸,待他斟酌寫一張同去呈遞,也好回答。”

眾人齊稱有理,同回家去。恰好金老兒從鄉間歸來,一個人背著一大包草頭跟著,劈麵遇見。眾人迎住道:“好了,金阿公回也!你昨日不到鄉間去,也好與你老友李太醫作別!”金老兒道:“他往那裏去,要作別?”眾人道:“他昨日午時,已辭世了!”金老兒道:“罪過!罪過!我昨日在南門遇見的,怎說恁樣話咒他?”眾人反吃一驚道:“人也死了,怎麼你又看見?想是他的魂靈了。”金老兒也驚道:“不信有這等奇事!”也不回家,一徑奔到李清鋪裏,隻見擺著靈柩,眾門生一片都帶著白,好些人在那裏吊問。金老兒隻管搖首道:“怪哉!怪哉!”眾門生向前道:“我師父昨日午時歸天了,因為你老人家不在,這靈柩還停在此。”又遞過一張單來,道:“鋪內一應什物家夥,遺命送與你做遺念的。”金老兒接了單,也不觀看,隻叫道:“難道真個死了!我卻不信。”眾鄰舍問道:“金阿公,你且說昨日怎的看見他來?”

金老兒道:“昨日我出門雖早,未出南門,就遇了一個親戚,苦留回去吃飯,直弄到將晚,方才別得。走到雲門山下,已是午牌時分。因見了幾種好草藥,方在那裏收采,撞見一個青衣童子,捧個香爐前走,我也不在其意。不上六七十步,便是你師父來,不知何故,左腳穿著鞋子,右腳卻是赤的。我問他到那裏去?他說道:‘我因雲門山上爛繩亭子裏,有九位師父師兄專等我說話,還有好幾日,未得回來哩。’他又在袖裏取出一封書,一個錦囊,囊裏像是個如意一般,遞與我,教帶到州裏,好好的送甚裴舍人,不要誤了他的事。即今書與錦囊現在我處,如何卻是死了?”便向袖中摸出來看。眾門生起初疑心金老搗鬼,還不肯信,直待見了所寄東西,方才信道:“且莫論午時不午時,隻是我師父從不見出鋪門,怎有這東西寄送?豈不古怪!”眾鄰舍也道:“真也是希見的事!他已死了,如何又會寄東西?卻又先曉得裴舍人來聘他,便做道魂靈出現,也沒恁般顯然!一定是真仙了。”金老兒問道:“什麼裴舍人聘他?”眾鄰舍將朝廷差裴舍人征聘,州官知得已死,著令結狀之事說出。金老兒道:“原來如此。如今他既有信物,何必又要結狀。我同你們去叩見州官,轉達天使。”眾人依著金老兒說話,一齊跟來。

金老兒持了書與錦囊,直至州中,將李清昨日遇見寄書的話稟知。州官也道奇異,即帶一幹人同去回覆天使。那裴舍人正道此行沒趣,連催州裏結狀,就要起身。隻見州官引眾人捧著書禮,稟是李清昨日午時,轉托鄰佑金老兒送上天使的,請自啟看。裴舍人就教拆開書來,卻是一通謝表,表上說道:

陛下玉書金格,已簡於九清矣。真人降化,保世安民,但當法唐虞之無為,守文景之儉約。恭候運數之極,便登蓬閬之庭。何必木食草衣,刳心滅智,與區區山澤之流,學習方術者哉!無論臣初窺大道,尚未證入仙班;即張果仙尊,羅公遠道友,亦將告還方外,皆不能久侍清朝而共佐,至理者也。昔秦始皇遠聘安期生於東海之上,安期不赴,因附使者回獻赤玉舄一雙。臣雖不才,敢忘答效?謹以綠玉如意一枚,聊布鄙忱,願陛下鑒納。裴舍人看罷,不勝歎異,說道:“我聞神仙不死,死者必屍解也。何不啟他棺看?若果係空的,定為神仙無疑。卻不我回朝去,好複聖上,連眾等亦解了無窮之惑!”合州官民皆以為然。即便同赴鋪中,將棺蓋打開看時,棺中止有青竹杖一根,鞋一隻,竟不知昨日屍首在那裏去了?倒是不開看也罷,既是開看之後,更加奇異。但見一道青煙,衝天而起,連那一具棺木,都飛向空中,杳無蹤影。唯聞得五樣香氣,遍滿青州,約莫三百裏內外,無不觸鼻。裴舍人和合州官民,盡皆望空禮拜。少不得將謝表、錦囊,好好封裹,送天使還朝去訖。到得明年,普天下疫癘大作,隻有青州但聞的這香氣的,便不沾染。方知李清死後,為著故裏,猶留下這段功果。至今雲門山上立祠,春秋祭祀不絕。詩雲:

觀棋曾說爛柯亭,今日雲門見爛繩。

塵世百年如旦暮,癡人猶把利名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