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徐老仆義憤成家(2 / 3)

分書三紙語從容,人畜均分稟至公。

老仆不如牛馬用,擁孤孀婦泣西風。

卻說阿寄那一早差他買東買西,請張請李,也不曉得又做甚事體。恰好在南村去請個親戚,回來時裏邊事已停妥。剛至門口,正遇見老婆。那婆子恐他曉得了這事,又去多言多語,扯到半邊,吩咐道:“今日是大官人分撥家私,你休得又去閑管,討他的怠慢!”阿寄聞言,吃了一驚,說道:“當先老主人遺囑,不要分開,如何見三官人死了,就撇開這孤兒寡婦,教他如何過活?我若不說,再有何人肯說?”轉身就走。婆子又扯住道:“清官也斷不得家務事,適來許多親鄰,都不開口。你是他手下人,又非甚麼高年族長,怎好張主?”阿寄道:“話雖有理,但他們分的公道,便不開口,若有些欺心,就死也說不得,也要講個明白。”又問道:“可曉得分我在那一房?”婆子道:

“這到不曉得。”阿寄走到堂前,見眾人吃酒,正在高興,不好遽然問得,站在旁邊。間壁一個鄰家抬頭看見,便道:“徐老官,你如今分在三房裏了。他是孤孀娘子,須是竭力幫助便好!”阿寄隨口答道:“我年紀已老,做不動了!”口中便說,心下暗轉道:“原來撥我在三房裏,一定他們道我沒用了,借手推出的意思。我偏要爭口氣,掙個事業起來,也不被人恥笑!”遂不問他們分析的事,一徑轉到顏氏房門口,聽得在內啼哭。阿寄立住腳聽時,顏氏哭道:“天阿!隻道與你一竹竿到底,白頭相守,那裏說起半路上就拋撇了,遺下許多兒女,無依無靠!還指望倚仗做伯伯的扶養長大,誰知你骨肉未寒,便分撥開來。如今教我沒投沒奔,怎生過日?”又哭道:“就是分的田產,他們通是亮裏,我是暗中,憑他們分派,那裏知得好歹。隻一件上,已見他們的腸子狠了。那牛兒可以耕種,馬兒可雇倩與人,隻揀兩件有利息的拿了去!卻推兩個老頭兒與我,反要費我的衣食!”

那老兒聽了這話,猛然揭起門簾叫道:“三娘!你道老奴單費你的衣食,不及牛馬的力麼?”顏氏地裏被他鑽進來說這句話,到驚了一跳,收淚問道:“你怎地說?”阿寄道:“那牛馬每年耕種雇倩,不過有得數兩利息,還要賠個人去喂養跟隨。若論老奴,年紀雖有,精力未衰,路還走得,苦也受得。那經商道業,雖不曾做,也都明白。三娘急急收拾些本錢,待老奴出去做些生意,一年幾轉,其利豈不勝似馬牛數倍!就是我的婆子,平昔又勤於紡織,亦可少助薪水之費。那田產莫管好歹,把來放租與人,討幾擔穀子,做了樁主。三娘同姐兒們,也做些活計,將就度日,不要動那資本。營運數年,怕不掙起個事業?何消愁悶!”顏氏見他說得有些來曆,乃道:“若得你如此出力,可知好哩!但恐你有了年紀,受不得辛苦。”阿寄道:“不瞞三娘說,老便老,健還好,眠得遲,起得早,隻怕後生家還趕我不上哩!這到不消慮得。”顏氏道:“你打帳做甚生意?”阿寄道:“大凡經商,本錢多便大做,本錢少便小做。須到外邊去,看臨期著便,見景生情,隻揀有利息的就做,不是在家論得定的。”顏氏道:“說得有理,待我計較起來。”阿寄又討出分書,將分下的家火,照單逐一點明,搬在一處,然後走至堂前答應。眾親鄰直飲至晚方散。次日,徐言即喚個匠人,把房子兩下夾斷,教顏氏另自開個門戶出入。

顏氏一麵整頓家中事體,自不必說。一麵將簪釵衣飾,悄悄教阿寄去變賣共湊了十二兩銀子。顏氏把來交與阿寄道:“這些少東西,乃我盡命之資,一家大小俱在此上。今日交付與你,大利息原不指望,但得細微之利也就夠了。

臨事務要斟酌,路途亦宜小心些。切莫有始無終,反被大伯們恥笑!”口中便說,不覺淚隨言下。阿寄道:“但請放心,老奴自有見識在此,管情不負所托。”顏氏又問道:“還是幾時起身?”阿寄道:“本錢已有了,明早就行。”

顏氏道:“可要揀個好日?”阿寄道:“我出去做生意,便是好日了,何必又揀?”即把銀子藏在兜肚之中,走到自己房裏,向婆子道:“我明早要出門去做生意,可將舊衣舊裳,打疊在一處。”原來阿寄止與主母計議,連老婆也不通他知得。這婆子見驀地說出那句話,也覺駭然,問道:“你往何處去?做甚生意?”阿寄方把前事說與。那婆子道:“阿呀!這是那裏說起!你雖然一把年紀,那生意行中,從不曾著腳,卻去弄虛頭,說大話,兜攬這帳。孤孀娘子的銀兩,是苦惱東西,莫要把去弄出個話靶,連累他沒得過用,豈不終身抱怨。不如依著我,快快送還三娘,拚得早起晏眠,多吃些苦兒,照舊耕種幫扶,彼此到得安逸。”阿寄道:“婆子家曉道什麼?隻管胡言亂語!那見得我不會做生意,弄壞了事,要你未風先雨。”遂不聽老婆,自去收拾了衣服、被窩,卻沒個被囊,隻得打個包兒。又做起一個纏袋,準備些幹糧。又到市上買了一頂雨傘,一雙麻鞋。打點完備,次早先到徐言、徐召二家說道:“老奴今日要往遠處做生意,家中無人照管,雖則各分門戶,還要二位官人早晚看顧!”徐言二人聽了,不覺暗笑,答道:“這到不消你叮囑,隻要賺了銀子回來,送些人事與我們。”阿寄道:“這個自然。”轉到家中,吃了飯食,作別了主母,穿上麻鞋,背著包裹、雨傘,又吩咐老婆,早晚須是小心。臨出門,顏氏又再三叮嚀,阿寄點頭答應,大踏步去了。

且說徐言弟兄等阿寄轉身後,都笑道:“可笑那三娘子好沒見識,有銀子做生意,卻不與你我商量,倒聽阿寄這老奴才的說話。我想他生長已來何曾做慣生意?哄騙孤孀婦人的東西,自去快活。這本錢可不白白送落!”徐召道:“便是當初合家時,卻不把出來營運,如今才分得,即教阿寄做客經商。我想三娘子又沒甚妝奩,這銀兩定然是老官兒存日,三兄弟克剝下的今日方才出豁。總之,三娘子瞞著你我做事,若說他不該如此,反道我們妒忌了。且待阿寄折本回來,那時去笑他!”正是:

雲端看廝殺,畢竟孰輸贏。

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

再說阿寄離了家中,一路思想:“做甚生理便好?”忽地轉著道:“聞得販漆這項道路,頗有利息,況又在近處,何不去試他一試?”定了主意,一徑直至慶雲山中。原來采漆之處,原有個牙行,阿寄就行家住下。那販漆的客人,卻也甚多,都是挨次兒打發。阿寄想道:“若慢慢的挨去,可不擔擱了日子,又費去盤纏!”心生一計,捉個空扯主人家到一村店中,買三杯請他,說道:“我是個小販子,本錢短少,守日子不起的。望主人家看鄉裏分上,怎地設法先打發我去。那一次來,大大再整個東道請你!”也是數合當然,那主人家卻正撞著是個貪杯的,吃了他的軟口湯,不好回得,一口應承。當晚就往各村戶湊足其數,裝裹停當。恐怕客人們知得嗔怪,到寄在鄰家放下。次日起個五更,打發阿寄起身。那阿寄發利市,就得了便宜,好不喜歡。教腳夫挑出新安江口,又想道:“杭州離此不遠,定賣不起價錢。”遂雇船直到蘇州。正遇在缺漆之時,見他的貨到,猶如寶貝一般,不夠三日,賣個幹淨。一色都是見銀,並無一毫賒帳。除去盤纏使用,足足賺個對合有餘。暗暗感謝天地,即忙收拾起身。卻又想道:“我今空身回去,須是趁船,這銀兩在身邊,反擔幹係。何不再販些別樣貨去,多少尋些利息也好。”打聽得楓橋秈米到得甚多,登時落了幾分價錢,乃道:“這販米生意,量來必不吃虧。”遂糴了六十多擔秈米,載到杭州出脫。那時乃七月中旬,杭州有一個月不下雨,稻苗都幹壞了,米價騰湧。阿寄這載米,又值在巧裏,每一挑長了二錢,又賺十多兩銀子。自言自語道:“且喜做來生意,頗頗順溜,想是我三娘福分到了!”卻又想道:“既在此間,怎不去問問漆價?若與蘇州相去不遠,也省好些盤纏。”細細訪問時,比蘇州反勝。你道為何?原來販漆的,都道杭州路近價賤,俱往遠處去了,杭州到時常短缺。常言道:貨無大小,缺者便貴。故此比別處反勝。阿寄得了這個消息,喜之不勝,星夜趕到慶雲山。已備下些小人事,送與主人家。依舊又買三杯相請。那主人家得了些小便宜,喜逐顏開,一如前番,悄悄先打發他轉身。到杭州也不消三兩日,就都賣完。計算本利果然比起先這一帳又多幾兩,隻是少了那回頭貨的利息。乃道:“下次還到遠處去!”與牙人算清了帳目,收拾起程。想道:“出門好幾時了,三娘必然掛念,且回去回複一聲,也教他放心。”又想道:“總是收漆要等候兩日,何不先到山中,將銀子教主人家一麵先收,然後回家,豈不兩便!”定了主意,到山中把銀兩付與牙人,自己趕回家去。正是:

先收漆貨兩番利,初出茅廬第一功。

且說顏氏自阿寄去後,朝夕懸掛,常恐他消折了這些本錢,懷著鬼胎。耳根邊又聽得徐言弟兄在背後顛唇簸嘴,愈加煩惱。一日正在房中悶坐,忽見兩個兒子亂喊進來道:“阿寄回家了!”顏氏聞言,急走出房,阿寄早已在麵前,他的老婆也隨在背後。阿寄上前,深深唱個大喏。顏氏見了他,反增著一個蹬心拳頭,胸前突突的亂跳,誠恐說出句掃興話來。便問道:“你做的是什麼生意?可有些利錢?阿寄叉手不離方寸,不慌不忙的說道:一來感謝天地保佑,二來托賴三娘洪福,做的卻是販漆生意,賺得五六倍利息。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恐怕三娘放心不下,特歸來回複一聲!”顏氏聽罷,喜從天降,問道:“如今銀子在那裏?”阿寄道:“留與主人家收漆,不曾帶回,我明早就要去的。”那時合家都歡天喜地。阿寄住了一晚,次日清早起身,別了顏氏,又往慶雲山去了。

且說徐言弟兄,那晚在鄰家吃社酒醉倒,故此阿寄歸家,全不曉得。到次日齊走過來,問道:“阿寄做生意歸來,趁了多少銀子?”顏氏道:“好教二位伯伯知得,他一向販漆營生,倒覓得五六倍利息。”徐言道:“好造化!恁樣賺錢時,不夠幾年,便做財主哩!”顏氏道:“伯伯休要笑話,免得饑寒便夠了。”徐召道:“他如今在那裏?出去了幾多時?怎麼也不來見我?這樣沒禮!”顏氏道:“今早原就去了。”徐召道:“如何去得恁般急速?”徐言又問道:“那銀兩你可曾見見數麼?”顏氏道:“他說俱留在行家買貨,沒有帶回。”徐言嗬嗬笑道:“我隻道本利已到手了,原來還是空口說白話,眼飽肚中饑。耳邊到說得熱哄哄,還不知本在何處?利在那裏?便信以為真。做經紀的人,左手不托右手,豈有自己回家,銀子反留在外人。據我看起來,多分這本錢弄折了,把這鬼話哄你!”徐召也道:“三娘子,論起你家做事,不該我們多口。但你終是女眷家,不知外邊世務,既有銀兩,也該與我二人商量,買幾畝田地,還是長策。那阿寄曉得做甚生理?卻瞞著我們,將銀子與他出去瞎撞。我想那銀兩,不是你的妝奩,也是三兄弟的私蓄,須不是偷來的,怎看得恁般輕易!”二人一吹一唱,說得顏氏啞口無言,心下也生疑惑,委決不下。把一天歡喜,又變為萬般愁悶。按下此處不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