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姐妹》寫的不是永安,更不是連城,絕對不是。“桃源”這個地方在我的夢境中,在人物的活動中,在讀者的想象中。我不能懷疑讀者將對號入座,因為那是對讀者智慧的侮辱:讀過初中的人都知道小說是虛構的。
法國存在主義作家讓?保爾?薩特在《門關戶閉》一劇中有一句名言:“別人就是(我的)地獄!”在他看來,人與人的關係,從根本來說,隻能是矛盾衝突的關係,而不能是息息相通的關係。美國“垮掉的一代”認為,到20世紀中葉,對人的信任已經完全喪失。從前停留在概念的閱讀,因為有了爛會,所有的疑團都解開了。
爛會風潮使編輯困惑,金錢卻是一個與生死、愛情一樣古老的文學母題。金錢作為小說的主題,就像宗教和性一樣,自從出現人類文明以後,就占據了讀者的好奇心。在《不變的欲望》一書中,詹姆斯?巴肯寫道,“作為一種手段,我認為金錢絕對是一種工具:它現在可以實現任何一種異想天開的怪念頭,創造或者扼殺一切事物。在目前這種極端重視手段的情況下,它又一次經曆著轉變,以達到一個絕對的目的。貨幣的價值並不根據它的實現願望的力量來評估,更確切地說,金錢就是人們所有希望的目標。金錢被尊崇為我們時代的上帝。”
《姐妹》中有關桃花會的描述存在這樣一對矛盾:所有參與過標會的人都認為寫得不充分,而所有不了解標會的人都認為寫得太誇張。對我而言,標會時的狂熱隻在文革中見過,爛會時的恐慌隻在非典時見過。標會與爛會的情形讓我想起馬爾克斯的中篇小說《一件事先張揚的謀殺案》中那對抄起殺豬刀、在鎮上到處叫嚷要殺人的維卡略兄弟。與其說維卡略兄弟急於殺死納塞爾,不如說他們是急於找到一個人出麵阻止他們殺人。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這樁理由本不充分、連殺人者也不想實現、因事先大肆張揚的謀殺案竟然沒有阻攔地在眾目睽睽之下發生了。同樣的,沒有人相信標會能滾大利潤,但是大家都全身心地投入進去了。
從眾心理表現為:在一個文明的世界裏,大眾使非理性得以繼續存在。個體屈從於他不能控製的群體情感,就好像我們不能隨心所欲地製止一場流行病一樣。那些想做大事業的會首必須求助於人們的感情,而不是求助於理解。瘋狂行為所喚起的是眾人的崇拜,而不是他們對金錢的理解。在這個意義上,我相信所謂的“社會感染”,隻不過是一種集體催眠的延續。
《姐妹》著重寫了啞巴與花季三姐妹的關係,明眼的讀者一看便知,啞巴的愛情是病態的、非正常的。在啞巴與花季的婚姻關係中,金錢所及的範圍比夫妻之間所能想像的要大很多,甚至操縱了夫妻彼此之間的態度。婚姻中,有關金錢的衝突有兩種:顯性差異——由於夫妻雙方的金錢觀與花錢的習慣不同;隱性差異——真正的衝突原因隱藏在金錢觀的背後。相反的金錢觀意味著婚姻中無盡的煩惱,啞巴與花季也不例外,他們夫妻怎麼處理金錢所引起的爭執,比有多少錢吵架來得頻繁。
在婚姻關係中,錢一旦太多,婚姻容易徒有其表,所謂“男人有錢就變壞”;錢一旦太少,婚姻容易畫地為牢,所謂“家貧萬事衰”。婚姻的長久與穩定是需要排除一些金錢因素的,尤其是在這個欲望社會裏。
2000年前,中國人說“自古聖賢皆貧賤”;2005年,在美國召開的“貧窮與經濟發展論壇”卻提出,貧窮是咎由自取。今天,價值坐標將如何修定?
對金錢崇拜這種腐朽的社會風氣的諷刺鞭撻莫過於晉朝人魯褒寫的《錢神論》一文了,文中似乎讚美了錢的神通廣大,實則充滿諷刺揶揄之意。魯褒的《錢神論》對金錢的神通從不同側麵作了淋漓盡致的揭露,對“有錢可使鬼推磨”,“金錢萬能”,處處崇拜孔方兄的腐敗的社會風氣進行了猛烈的抨擊,嬉笑怒罵,冷嘲熱諷,堪稱奇文。
“錢之所在,危可使安,死可使活。錢之所擊,貴可使賤,生可使殺。是故忿諍辯訟,非錢不勝;孤弱幽滯,非錢不拔;然仇嫌恨,非錢不解;今間笑談,非錢不發。
有錢可使鬼,而況於人乎?死生無命,富貴在錢。何以明之?錢能轉禍為福,敗為成,危者得安,死者得生。夫錢,窮者能使通達,富者能使溫暖,貧者能使勇悍。君無財,則士不來;君無賞,則士不往。”
那麼,有什麼措施能製止人對錢的貪婪嗎?沒有。因為我們的製度是按屬世的欲望設計的,民主社會體現多數人的欲望,專製社會體現為少數人的欲望,本質上並沒有區別。人類的個體是理性和智慧的,但集體往往呈現出瘋狂與愚蠢,大到對大自然的掠奪、對環境的破壞、對同類的戰爭,小到民間標會,都充分表明了個體的理性在集體的瘋狂麵前無可奈何。因此,理性是不可靠的。人類應該有比追求肉體的享樂更重要的事要做,應該有比現世更美好的家可以期待,隻有把自己當成寄居者,才能淡化對物質無止境的追求。
以國際最低貧困線為標準,最貧窮的人恐怕莫過於耶穌基督,人主連一個枕頭的地方都沒有,臨死前還被兵丁拈鬮分了衣服。但耶穌基督卻囑咐他的門徒,“你們往普天下去,傳福音給萬民聽。”今天,如果我們丟棄信仰,或者貶低它的作用,隻靠理性生活,我們將會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幸福感。因為幸福是信心的饋贈,也是生命的意義。
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從來沒有人逼我們說謊,但有的人還是天天在說。甚至有所謂的社會科學專家,明知道自己研究的課題是謊言,還要付出青春年華的代價去圓這個謊言。其實,謊言是不需要論證的,去做就行了。這種人沒有理想、沒有立場、沒有是非,隻有職務、職稱、存款、住房、小車,那麼,自己的尊嚴在哪裏?
一個作家對現實的批判,尤其是反映民間爛會這種極端事件,應該從人心方麵找原因,而不是從製度方麵找原因,更不應該將批判的立場低俗成一種茶餘飯後的滿腹牢騷。說到底,作家應該傾聽的是自己內心的衝突,而不是外在的喧嘩。作家擁有話語權,這也是一種權力,既然是一種權力,我們就應當問自己:我到底做了什麼?為窮人做過什麼?為社會公平做過什麼?為淨化人心做過什麼?
如果允許我向上帝提要求,我的要求就是:不要讓我太貧窮,以免失去尊嚴;也不要讓我太富裕,以免忘記真理。
現如今的社會,很少有人因為貧窮而吃不上飯或赤身裸體,那麼,為什麼我們的憂慮反而越來越重呢?為什麼會飛蛾撲火般投入到桃花會這種荒唐的事件中呢?我到廈門後,更是麵對各種賺錢的誘惑,但是我想,至少到目前為止我還有飯吃,生命是不應該隨便被掙錢塗炭的。“人活著,不是單靠食物,乃是靠神口裏所出的一切話。”有一個富翁在海邊散步,遇到一個漁翁躺在小船邊曬太陽,富翁見了很是不爽,對漁翁說,“你不應該曬太陽,應該去打更多的魚。”漁翁問,“打那麼多魚幹什麼?”富翁說,“買更大的船。”漁翁問,“買大船幹什麼?”富翁說,“打更多的魚,做一個富翁。”漁翁問,“做富翁又怎麼樣?”富翁說,“你老的時候就可以安穩地躺在沙灘上曬太陽。”漁翁說,“可是,我已經在沙灘上曬太陽了。”
真的,“不要為生命憂慮吃什麼,喝什麼;為身體憂慮穿什麼。生命不勝於飲食嗎?身體不勝於衣裳嗎?你們看那天上的飛鳥,也不種,也不收,也不積蓄在倉裏,你們的天父尚且養活它。你們不比飛鳥貴重得多嗎?”
梁實秋早在1929年就說過,“經濟是決定生活的最要緊的原素之一,但是人類的生活並不是到處都受經濟的支配,資本家不一定就是幸福的,無產者也常常自有他的樂趣。”人生如果一味對金錢貪得無厭,視賺錢為人生目標,那麼他就會失去生活的重心。正如一句古老的新英格蘭諺語所說:“金錢隻有在理智伴隨時,才能變得更美好。”快樂是自己的快樂,世界並沒有給我們快樂;憂愁是自己的憂愁,世界並沒有給我們憂愁。所謂的幾家歡樂幾家愁,但世界卻是同一個世界。
錢是沒有罪的,有罪的是人。當錢成為我們生活的主宰,免不了要一聲歎息。這本書就權當是我的一聲歎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