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8章 後記(2)(2 / 3)

當今中國的趨勢已經與發達國家的潮流背道而馳,那麼,是今天的中國更現代化呢還是20年前的中國更現代化?

金錢,從它的最初在中國出現直到當前的時刻,很少受到如此狂熱的追逐。實際上,我們所做的事情很少不是為了錢而做的。不要說有人為獲得金錢而說謊、而殘殺、而欺騙、而投機,我們知識分子所刻骨銘心的文憑、職稱、職務,甚至出國訪問、出版專著、申請專利,條條道路通羅馬,哪一件事的中心不是指向一個錢字?對中國人來說,對金錢的關注遠遠比金錢本身的涵義要複雜和微妙得多。

在我的人生經曆中,貧窮一直伴隨著我,如影隨形。小時候,沒有飯吃,隻能吃地瓜絲和蕉芋渣,我們不覺得苦,因為有未來。從部隊回鄉,揣著400塊退伍金在家務農,我不覺得累,因為心中有夢想。剛來廈門的那年,我們夫妻買不起窗簾,用膠水往玻璃上貼塑料紙;撿一塊膠合板釘在木箱上當飯桌,趴在上麵吃三塊錢的快餐;每天往返兩個小時去廈門大學,目的是借用同學家的電腦寫《雕版》;從五樓衝到街頭回傳呼,因為買不起電話;拉一根鐵絲晾衣服、橫下皮箱寫字,諸如此類也不覺得生活有多艱難,因為我們生命中有盼望。我不願意訴苦,不等於沒有吃苦。細細數算,每一次的哀愁,都不是因為貧窮,而是難處難以逾越;每一次的絕望,都不是因為潦倒,而是呼告沒有回應;每一次的悲傷,都不是因為困頓,而是結局出人意料。總之,每一個痛苦都是一次心靈的真實體驗,都與錢無關。

可是,短短的十幾年,貧富距離迅速拉大了,原先聚在一起喝酒猜拳的同學,如今因為財富的懸殊形同陌路。富的可以花幾十萬到北歐過聖誕節,窮的連吃飯的碗都殘缺不全。

中國人賴以生存的族譜、祠堂、宗族在城市化的進程中不見了。打開電視,從中央台到地方頻道無一例外都在天天講吃喝玩樂,汽車、房子、旅遊、娛樂,男人壯陽、女人化妝,占領至高點的媒體卻沒有更高的看見,又不讓甘居平常的人們有別的追求。到這個時候,窮人缺少的不僅僅是金錢,同時還要忍受生理和心理上的煎熬。今天,心理上的交往剝奪已經成為犯罪的主要動機,窮人或者是因為社會的原因,沒有機會賺錢;或者是自己的原因,沒有一技之長去獲取財富。對於他們來說,成為富人的正常途徑被徹底阻塞之後,對金錢的渴望隻能將他們逼上邪路。

賈平凹在回答《南方周末》記者提問時說,“在商業化浪潮的衝擊下,我們原有的文化傳統、民俗風情發生了改變,古老的純樸的情感正在離我們遠去,人性變得異化、複雜、扭曲,在善良的另外一邊,人的醜惡慢慢露出來,欲望成為我們行進的動力,我為這一切而感到深深的痛苦。”

從每天早上鬧鍾響起的這一刻開始,我們就受到消費主義和金錢至上的步步緊逼,直到深夜入睡的這一刻為止。套用海子的一句詩歌叫做,“鐵打的人也在忍受生活,鐵打的房子也在風雨飄搖。”誰有錢,誰就有選擇;誰沒有錢,他不僅會處於難以生存的境地,而且他將注定是一個下等人。在中國,金錢遠遠不止是人生的記錄得分。

“聖雄”甘地說過,“大自然可以滿足全人類的需要,卻滿足不了一個人的貪婪。”確實,一個人擁有的金錢並不在他的口袋裏,而是在他的腦袋裏。如果你沒有錢,你的腦袋裏隻有一個問題,“怎麼賺錢?”如果你有錢,你腦袋裏的問題就會隨著金錢的增加而增加。從前有一個地主,眼見窮光蛋鄰居天天拉二胡唱京戲很是不爽,便問管家,“這個窮鬼如此快樂,你有什麼辦法讓他憂愁嗎?”管家說,“有,給他10兩銀子。”這天夜裏,管家將10兩銀子丟在窮人門口,果然,他的二胡再也響不起來了。擁有10兩銀子的窮人就不再是窮人,也不再是個快樂的人,因為有許多問題困擾著他:如何才能守住發橫財的秘密?是先買田呢還是先建房子?黃臉婆一身泥塵,也該有一個美麗的小妾了。

金錢的重要價值基於這樣一個事實:我們生活在一個金錢被過度看高的世界。其實,拚命追求沒有實用價值的東西隻會對我們真正追求的目標帶來幹擾,令我們分心。金錢並沒有使富人的生活更豐富,他們也許擁有私人遊泳池,遊泳的卻是保安;他們肯定擁有別墅,獨守空房的往往是保姆,因為富人最容易陷入的生活悖論就是,“為了掙錢我才這麼勞累。”

托爾斯泰有一篇小說叫《一個人一生需要多少土地》,說的是這麼一個故事,在俄羅斯的外省有一個貪婪的地主,他用一生的時間來掠奪土地。等他死的時候,他侵占的土地已經需要騎上馬來丈量了。他要死了,佃農們在原野上已經為他挖好了墓穴。“讓我最後一眼看看自己的安息之處吧!”這位驕傲的地主說。於是,佃農們將他抬到了墓穴邊。麵對墓穴,地主在一瞬間突然明白了一個樸素的道理:一個人的一生,其實隻需要從頭到腳六英尺長的土地。客家話說得好,“家有萬石糧,一日隻吃三餐;家有千間房,一夜隻睡三尺。”

錢鍾書認為,發現了快樂由精神來決定,人類文化又進一步。發現這個道理,和發現是非善惡取決於公理而不取決於暴力,一樣重要。公理發現以後,從此世界上沒有可被武力完全屈服的人。發現了精神是一切快樂的根據,從此痛苦失掉它們的可怕,肉體減少了專製。精神的煉金術能使肉體痛苦變成快樂的資料。於是,燒了房子,有慶賀的人;一簞食,一瓢飲,有不改其樂的人;千災百毒,有談笑自若的人。所以我們前麵說,人生雖不快樂,而仍能樂觀。

正如《詩篇》所說,“悲痛可能會持續一整夜,但是快樂會隨著黎明而到來。”

《馬太福音》揭示出快樂的本質,耶穌基督在教訓我們說,“虛心的人有快樂了!因為天國是他們的。哀慟的人有快樂了!因為他們必得安慰。溫柔的人有快樂了!因為他們必承受地土。饑渴慕義的人有快樂了!因為他們必得飽足。憐恤人的人有快樂了!因為他們必蒙憐恤。清心的人有快樂了!因為他們必得見神。使人和睦的人有快樂了!因為他們必稱為神的兒子。為義受逼迫的人有快樂了!因為天國是他們的。”

上帝確實是公平的。同一個幸福的感受,富人就需要比窮人付出更多的金錢才能獲得;上帝讓你富有,但不會讓你比別人更幸福。上帝讓財富遞增的人幸福感遞減;上帝讓財富遞減的人感受遞增。上帝讓隻享受而不勞動的人口味發膩,這樣,山珍海味就變得與粗茶淡飯無異;上帝讓勞動而缺乏享受的人饑餓,這樣,吃粗茶淡飯也如同人參燕窩。上帝讓貧窮而必須勞作的人獲得健康,讓整天錦衣玉食的人因營養堆積而肥胖。上帝讓追求財富者感覺命短,讓貧困潦倒者感覺壽長。

不勞與胃口不可兼得,享受與健康不可兼得,福與富不可兼得。這難道不是上帝的絕對公平嗎?

基督包羅萬有而穿透萬世,上帝的公平無所不在。報上說,深圳的房價在今年上半年暴漲了50%,除了“瘋狂”,媒體已經找不到更準確的形容詞。在我看來,上帝還是公平的:買房者的恐懼是背上了巨額債務;買不起房者的恐懼是居無定所。問題是,是誰剝奪了我們詩意的安居,將我們推向恐懼的深淵呢?

本來,人應該是金錢的主人,是什麼將我們逼成金錢的奴隸?

後記(3)

《姐妹》與錢

《姐妹》投稿到雜誌社的時候,遇到一個難題:沒有編輯相信這是真實的。“怎麼可能呢?”“人怎麼會這麼蠢呢?”無奈,我隻好將政府通告、紅頭文件、清會辦簡報複印幾份寄給他們。這回他們相信小說的真實性了,“但是,”他們在電話中說,“讀者怎麼會相信這麼離奇的事情呢?”後來,我又給他們郵寄一些報紙,用來說明“爛會”的悲劇在江蘇、浙江、福建、廣東等沿海省份大麵積地重演。其實,現實情況比小說中表現的更糟,許多老鄉讀過小說稿後都搖頭說,“更慘,慘多了。”

我老家連城爛會的時候,我是連城人民廣播電台的記者,天天跑的就是清會爛會的報道,耳聞目睹的就是父子反目、兄弟成仇、夫妻離異的新聞。與現實的慘烈相比,所有的文字描述都顯得蒼白,我當時就有一個念想,盡可能多地收集資料,將來也許能派上用場。當時,廣播電台由我和藍春輪流編輯新聞節目,知道我的用意後,藍春也把有價值的材料給我留著。動筆創作的時候,清會辦的李元健、水蜜桃基地的吳德祥、電視台的餘興輝又陸續給我郵寄一些有效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