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婆走過來抹桌子,不說什麼,丟下一個盤子,裏麵是切好的鹵菜,又端過來一個竹筒,裏麵是滿滿的一筒清酒。
郭彤原來不打算喝酒的,見狀也無可奈何,一麵斟著酒,心裏卻有一種罪惡的墮落感覺,離開山寺不過個把月的時間,非但開了葷戒而且也開了酒戒,實在是有點不像話。
然而,不可否認,酒這玩藝兒,確實是排愁解憂的好東西,一杯在手“自比侯王”,排遣了幾許愴傷寂寞,又撫順多少無可奈何!
他滿滿斟了一杯,方自端至唇邊,外邊傳來一陣疾促的馬蹄聲。
三匹快馬,一黑二黃,陡然由正前方的山坳子裏繞出來,不及交睫的當兒,已臨眼前。
好快的速度。
馬上客,兩男一女,一老二少。一馬當先,騎在最前麵那匹黑馬上的老漢,看來七十開外的年歲,花白的長須飄灑胸前,膚色黝黑,色作古銅。一身紫緞長衣,頭戴著同色風帽,兩根風瓴順耳下垂,好一種豪邁勁兒!
他身後的一雙男女,各跨著一匹黃色駿馬。看來,年歲都不甚大,男的頂多二十八九,女的不過二十出頭;男的身著藍衣,背著一口大刀,生得膀大腰圓,濃眉大眼,儼然是個魁梧漢子,與他並騎的那個少女,稱之為少婦比較妥當。
那年頭兒,姑娘與已婚的婦人無論發式和服飾,都有顯著的不同。
單看眼前這個年輕婦道人家,上身水紅色小襖,腰側係著一條粉綢子汗巾。那張清水臉,看上去不見些許毫發,顯然是開了臉。她宮樣娥眉,盈盈秋水,端的是一副好模樣。
這個女子,看上去是一個“練家子”——馬鞍子旁邊係著劍,身上還背著一盞弓,那弓朱胎紅穗,兩端各係著一個小小銀鈴,隨著馬走之勢,叮鈴鈴響個不休,甚是悅耳動聽。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郭彤抬頭注視的一刹,三騎快馬已來到了亭子腳下。
為首那匹大黑馬上的老者,一隻手力帶馬韁,胯下黑馬長嘯了一聲陡地停下來,身後男女二人也都相繼勒住了韁。
長須老者圓睜著一對虎目,打量著麵前這個亭子。鼻子裏冷哼一聲,用濃重的湖北口音道:“是這裏麼?”
藍衣漢子大聲道:“不錯,就是這裏!”
說罷,這個年輕漢子首先翻身下馬,右手輕輕在鞍上一按,壯健的軀體“刷”地揚起,雲也似地飄落在亭子跟前。
緊隨在他身後的那個紅衣少婦,也翩然下馬。
最後才見那個紫衣老者扳鞍認蹬,慢慢翻身下來。亭子裏一直在烙餅的那個老頭,慢吞吞地走出來把三匹馬拉向一旁拴好。
郭彤發覺到那個烙餅的老頭兒竟是一個駝子,右邊頸側還有一道清楚的疤痕。
紫衣老人向著駝子抱了一下拳,朗聲道:“打攪、打攪,我們爺兒三個要在你這酒亭子裏等一個人,請再騰出一個座位來。”
駝背老人看了老少三人一眼,轉過身子來,走向亭子裏,清理出了一個座位。
紫衣老人又道了一聲打攪,才同著那一對看似少年夫婦模樣的人走進亭子裏坐下。
駝背老頭兒很快地切來了一大盤菜,拿來了酒。
藍衣青年斟上一碗,雙手送到紫衣老人麵前,道:“請爹先用!”
紫衣老人接了過來,點了點頭。一隻手捋開了長須,一仰脖子,一口氣把那碗清酒喝得點滴不剩,放下碗讚聲道:“好酒!”
藍衣青年又為他斟上一碗,老人還是飲了個幹淨。
他一口氣喝了三大碗,才放下碗,搖著手道:“行了,不能再喝了。”
郭彤眼看著他這般豪飲法兒,不由嚇了一跳,自這老少三人現身之初,他就看出了對方大有來頭,隻是不知道是哪一條道上的。其實,他已觀察出來了,就連那個賣酒的駝背老人也絕非尋常之輩。
郭彤雖然自幼習武,練會了一身好功夫,為人卻篤實忠厚,最不喜歡在人前顯露。
自從達雲寺遭劫之後,他更體會到“武學”有如大海之浩瀚,自己那一點功夫,要是遇見了像向陽君那樣的行家,簡直是不堪一擊。何況逃難之身,哪裏敢微露痕跡。
正因為有此一懼,所以他一路行走,好比苦行頭陀——曉行夜宿,不敢多生一事。
這時,他眼見著這幾個人的來到,就下意識地預感到在這座酒亭內將有什麼事情發生。
紫衣老人連喝了三碗老酒,身上一陣子發熱,站起來將一件長披風脫下來。
他那一雙炯炯光彩的眸子,直直地視向賣酒的駝背老人,嘿嘿笑道:“還沒請教老兄大名怎麼個稱呼?”
“小老兒不敢當。”駝子回過頭,拱拱手,臉上堆著笑容道,“老漢姓嶽,在此江邊賣酒,很有些年頭了。在家裏行六,這裏人都管我叫‘嶽六’,老太爺太抬舉了!”
紫衣老人“嗤”地笑了一聲:“嶽老兄太客氣了……”
他那雙頗具光華的瞳子,轉向在一旁擀麵的老婆婆,隻見那婆子一頭花白亂發,雞窩似的蓬鬆著。看上去,全身沒有四兩肉,瘦得皮包骨頭,一身肥大的灰布褲褂,穿在瘦骨支離的軀體上,顯得很不相稱。
這婆婆雖然瘦,幹起活兒來卻是十分利落。運起擀麵杖來,大塊的麵三下五下就壓成了平平的一大片。
這種小小的動作,一經落在行家的眼裏,立刻就看出來異於一般。
紫衣老人的那雙眼睛,又移向繡花的那個姑娘。姑娘瞧了他一眼,挺不得勁兒地把身子轉了過去。
紫衣老人微微一笑,慢吞吞地對那個藍衣青年道:“雲飛,咱們三楚地方,自古以來,就不讓燕趙專美於前。就拿近三十年來說,咱們江漢地方就出了不少英雄豪傑。”
被稱為“雲飛”的藍衣青年,點點頭道:“這個兒子知道,譬方說,蛇山二老,漢水東西兩岸的郭、雲二姓,在三十年前就飲譽江湖武林了。”
那個紅衣少婦聽到這裏,抿著小嘴微微一笑道:“當然,這些人盡管成名甚早,卻不能跟我們‘西門’世家相提並論。”
藍衣青年在她說出“西門”家姓時,忙以目示意,卻已慢了一步。
即見正在煎餅的那個駝背老人,忽然頓了一下,有意無意地回了一下頭。
擀麵的老婆婆也似怔了一怔,停住了擀麵杖。
紫衣老人嗬嗬一笑,大聲道:“玉英,你果不愧是我們西門家的媳婦兒,倒會在自己臉上貼金。不錯,我們‘西門’一家,在江漢成名甚早,一向被武林倚重,推為江漢地麵正道魁首,不過,這也隻是地方上朋友抬愛而已。”
被稱為玉英的那個俏媳婦兒,抿嘴笑道:“你老人家也不要太客氣了,在這三楚地麵上隻要一提起咱們西門家,誰不誇上一個‘好’字,要是再把老爺子你單手托塔西門舉的大名抬出來,隻怕連三歲的毛孩子,也都知道呢!”
紫衣老人被自己能說善道的媳婦這麼一捧,頓時心花怒放,手捋著長須哈哈大笑起來。
藍衣青年見父親被妻子捧得如此開心,當下雙手持壺又為父親斟滿了一杯,同時也注意到了駝子夫婦聽到西門舉吃驚的神態。
那個叫嶽六的駝子,終於忍不住回過頭來,向著西門舉瞄了一眼。
紫衣老人西門舉拿起酒碗,喝了一半,向兒子示意地搖搖頭道:“不能喝了,正事要緊,誤了事可就劃不來了。”
藍衣青年道:“爹爹滄海之量,幾杯酒還在乎麼?”
一邊說一邊為父親斟滿了酒。
單手托塔西門舉道:“倒不是在不在乎,要是平常,爹就是再來上兩大壇子也醉不了。隻因今天等候的貴客,關係非同小可;酒能亂性,一旦語無倫次,唐突了貴客,可就顯得我們爺兒們徒負威名了。”
他說到這兒,遂將杯中餘酒濺潑向地麵。
這時,駝子嶽六把一盤炒好的豬肝雙手奉上,嘿嘿笑道:“老爺子吃點菜吧,這豬肝是早上才送來的,剛殺的豬,最新鮮不過了!”
單手托塔西門舉點頭笑道:“好、好,偏勞,偏勞!”
駝子把一盤炒豬肝放下來時,似乎忽然發覺到紫衣老人的眼神不對,趕忙把伸出的手收回來,但是晚了一步。
又豈止是紫衣老人一人,就連藍衣青年夫婦二人也注意到了,那個駝子的每一隻手上都少了一根食指!
這逼尷尬形象一經落入紫衣老人西門舉的眼睛裏,頓時微微一驚。
是時,那個駝子一聲不吭地轉身離開。
紫衣老人西門舉低笑了兩聲,看著兒子道:“雲飛,方才爹爹曾經談到咱們三楚地麵上,多的是臥虎藏龍之人,除了玉英提到的那幾位之外,你還知道有些什麼人麼?”
駝背老人正在切黃瓜,忽然停下刀等著聽下文。
被稱為“雲飛”的藍衣青年,像是明白了父親的意思,眼珠子一轉,道:“爹爹問的是黑道還是白道上的人物?”
單手托塔西門舉“哼”了一聲,道:“你就說說黑道上的人物吧!”
藍衣青年西門雲飛道:“這個——”
他又低頭微忖,接著道:“據兒子所知,名聲最響的大概是碧竹堡的那個老無常謝天九吧?”
“哼!”西門舉搖了搖頭,冷笑道:“謝天九隻不過是官麵上犯了案,名聲大一點而已,要談到手底的功夫,他恐怕還差得遠呢!”
說到這裏,那個叫“玉英”的俏媳婦立刻接口道:“玉麵哪吒褚盛,大概可以算得上一個吧?”
單手托塔西門舉低哼一聲,點點頭道:“不錯,這個人我曾與他見過一次,手底下很有些功夫,卻也夠不上一流。”
西門雲飛插口道:“爹爹的意思,莫非……”
“嘿嘿,”西門舉低笑了兩聲,道,“你們到底年輕,閱曆不豐,遠的不說,咱江漢地麵上,就有手底下功夫極高、官府始終對他們沒有絲毫辦法的黑道高人!”
玉英脫口問道:“是誰?”
由於這番對白說得聲音甚大,不禁引起了整個亭子裏的人的注意——一旁的郭彤在留意,另兩桌酒客在注意,就連賣酒食的駝子夫婦和那個正在繡花的少女也在留神聆聽。
單手托塔西門舉有意無意地瞟了那個駝子的背影一下,慢吞吞地道:“這個人姓嶽單名一個‘罡’字,人稱雲裏翻——”
才說到這裏,那個擀麵的婆子,忽然大聲地向那個年輕姑娘叱喝道:“快點把餅端去給客人,不要傻愣著啦!”
姑娘答應了一聲,放下活計,姍姍站起來,把烙好的餅放到盤子裏,送了過去。
單手托塔西門舉打量著這個姑娘,笑道:“有勞,有勞。”
姑娘被看得怪不好意思的,把餅往桌上一放,紅著臉轉身走開了。
那婆子卻又大聲道:“看看灶裏,大概得添火了。”
駝背老人插口道:“那一桌客人的水餃也該要下了,快下吧。”
姑娘答應了一聲,趕快走去下餃子。
原本一句話也不說的這對老夫婦,忽然間話變得多了起來,你一句我一句地說個沒完沒了。見此情狀,紫衣老人西門舉,臉上情不自禁地現出了微笑。
他咳嗽了一聲,重拾起剛才的話題道:“雲飛、玉英,剛才我們說到哪裏了?”
玉英馬上接道:“老爺子剛才提到了一個叫雲裏翻嶽罡的黑道人物。”
單手托塔西門舉點頭道:“不錯。”
玉英道:“這個人是幹什麼的?”
“鄂中巨盜!”
西門舉說這四個字的嗓音特別大,終於壓過了駝子夫婦的對白,在座的人也都靜了下來。
單手托塔西門舉微微笑道:“你們是不知道,這個雲裏翻嶽罡是個巨盜還不說,就連他的妻女也都不是簡單人物!”
聽到這裏,駝子忽然咳了一聲,大聲招呼老婆子道:“婆娘,快來啊。水開了,好下餃子啦。”
老婆婆又招呼女兒道:“丫頭,水開了。”
郭彤是個有心人,對駝子夫婦的言談舉止是都注意到了。
紫衣老人西門舉繼續說道:“據說那個嶽罡的妻子叫‘雷姑婆’,女兒叫‘玉羅刹’。這兩個女人都有一身好功夫,父女三個人,每次作案都是聯手以赴,幹得天衣無縫……”
他哈哈一笑,接下去道,“多年來,這父女三個幹下的買賣多不勝數,沒聽說有一件案子犯在官捕手裏;直到如今,他們還優哉遊哉地逍遙法外,稱得上江漢地麵傳奇的黑道人物了!”
方說到此,駝子婆娘又端上了一盤菜,笑著道:“哎喲,這位大爺,你說的這些可是真的呀?咱們這個地麵上真有這麼一窩子強盜呀?”
駝子岔口道:“老婆子,你管這些幹什麼呀,快烙你的餅去吧!”
老婆婆吐了一下舌頭道:“這位大爺說得活龍活現,就好像他老人家親眼看見過一樣,真嚇死人了!”
這婆子一麵說一邊搖著頭,幹她的活兒去了。
紫衣老人西門舉鼻子裏“哼”了一聲,笑道:“婆婆你說對了,老夫真還有緣見過他們呢。”
那個婆子原已走向灶邊,聽了西門舉這麼說,又回過頭挑著禿眉毛道:“啊,你老真地見過他們?”
單手托塔西門舉一哂,道:“豈止見過,我還跟他們說過話呢。”
駝子夫婦禁不住彼此交換了一下目光。
那駝子冷冷一笑,手下一陣亂刀,剁得砧板乒乓亂響。
駝子手上在剁肉,嘴裏卻不閑著,打著一口濃重的湖北腔道:“山不高雲高,地不轉水轉,外邊走的人,牙巴骨得咬得緊緊的。這就叫‘口有口德,人有人緣’,今天你傷了人家,下一次人家要是傷了你,可就不劃算了……”
雖然是雙刀在砧板上剁得山響,這幾句話卻說得再清楚不過。
郭彤在鄰座上冷眼旁觀,早已看出了眉目。這時,從駝子嘴裏聽見了這番話,心裏狐疑不已。
“哼,”他心裏忖思著,“原來這駝子夫婦,連同這個姑娘都是黑道上的人物!”
方才紫衣老人那番話,豈不是昭示這小酒館一家人的身份?那個駝子,正是聲名狼藉的巨盜雲裏翻嶽罡,婆子就是雷姑婆,那個看上去弱不禁風的姑娘,也就是西門舉嘴裏的玉羅刹……
郭彤心裏盤算著,邊撕著餅往嘴裏送,邊仔細端詳這一家子人。
駝子方才說的那番話,一般人或許認為他是沒話找話兒,可紫衣老人等聽得十分認真。
這下可好,那駝子分明向紫衣老人西門舉叫起陣來了。言下之意是要他守口如瓶,少泄露人家的隱秘,當然略帶有“威脅”的意味。
紫衣老人西門舉聽了,嗬嗬一笑,道:“老兄這是在給哪一個說話?說的可真是金玉良言啊!”
駝子雙手掄刀,霍霍生風,眼睛卻不看紫衣老人一眼。
眼睛不看,嘴裏卻高聲道:“好說,我駝子這是在念牙痛咒兒,老爺子你多心了……
嘿嘿……這地麵上哪一個不知道你西門大爺呀,你老武功好,德高望重,就拿方才你老所說的那一家人吧,他們能夠逍遙法外活到現在,那還不是你老人家的一番德意,要不是你老人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駝子就敢打一千個賭,那三個賊皮哪裏還能夠活到現在?隻怕早就在老爺子的寶劍下喪生了!”
這番話說的可是智巧之至,一頂高帽子戴在了西門舉的頭上。
單手托塔西門舉哈哈一笑,抱拳道:“好說、好說,掌櫃的你太客氣了,想我西門舉在江漢地麵上,不過是承諸武林道上朋友的愛戴,才有今天一點虛名,手底下沒有什麼了不起的真功夫。瞞得了別人,瞞不過足——”
“足”字後邊的“下”字,還不曾說出,駝子忽然“啊喲”一聲大叫,插口道:
“老太爺可真會說笑話,在這江漢地麵上,正如剛才貴親戚所說,就連三歲的孩子也都知道老太爺的大名呀!”
一旁的老婆婆搭口道:“說得是呀,就連我這個一天到晚操持柴米油鹽的老婆婆也對你老爺子敬畏得很,名字如雷灌耳,別個人就用不著說了!”
單手托塔西門舉嘿嘿一笑,道:“這可全是道上朋友的愛戴,尤其是那嶽氏老夫婦見愛;否則的話,隻怕老夫這幾年的‘暗鏢’買賣,是不會這麼便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