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彤聽到“暗鏢”這兩個字,目光不由得轉向西門舉,突然發覺他背後有一個微微隆起的小箱子。
那箱子四四方方,有一尺見方。從隱隱露出的一角,可以看出來是銅做的,外麵包著一方青綢子——不知道是什麼值錢的寶貝;否則,西門老爺子萬萬不會這等重視。
這可好,駝子那邊剛剛放了口風,西門舉這邊立刻打上了招呼!
這番話,西門舉也說得十分幹脆,明顯地告訴對方,自己此刻保有一趟暗鏢,要對方高抬貴手,賣個交情,千萬不可染指。
駝子嘻嘻笑道:“依我駝子看,老爺子這番話多餘。如果你老說的那個姓嶽的大盜真要跟老爺子過不去,嘿嘿……隻怕你老爺子千防萬防也難以躲過麻煩的!”
西門舉神色一振,不悅地道:“掌櫃的,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駝子嘻嘻笑道:“那有什麼意思?無非是‘光棍一點就透’,這就是老爺子你平常為人好,又不招惹道上的朋友,你賞人家一口飯吃,人家心裏怎會沒有數?能不對你老爺子給予照顧?”
西門舉以他在江漢地麵上的聲名德望,聽了這番話,那張紫黑的臉膛陣陣冒光。
駝子見狀,話裏有話地問:“這麼說,老夫倒是領了情了!”
西門舉哈哈一笑,挺了一下腰杆兒,道:“掌櫃的這番話說得真夠意思。隻是,據老夫想,那位嶽朋友買老夫的賬,除了放交情,或許還有別的原因吧?”
駝子擠了一下三角眼,嘿嘿笑道:“還會有什麼別的原因?我看,沒其它原因啦。”
“怎麼沒有?”西門舉睜大了眼道,“那是因為我西門舉背後這口劍不是好招慧的,任何人要是想在我西門舉眼皮子底下鬧什麼鬼吹燈,他可得小心一下我西門舉的這把寶劍,先自問一下能不能贏得過我這把家夥!掌櫃的,你說是不是?”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
一旁的郭彤聽到這裏,心裏由不住動了一下。好呀,這一下他們雙方可是叫上陣了,我倒要聽聽這個鄂中巨盜怎麼回答?
駝子聽了,那張黑臉忽然現出一片蒼白!三角眼裏,現出了一種“獰厲”。
嘿嘿笑了幾聲,臉色又趨於緩和。
“老爺子話可也不要說得太滿了啊!”他吃吃笑道,“據我所知,那個姓嶽的也不是省油的燈。別人不犯他,他是不犯人;別人要是真跟他叫陣,嘿嘿……他可是不會輕易服輸的啊!”
單手托塔西門舉一推桌麵,碗筷“嘩啦”一聲大響,怒聲道:“怎麼,不服氣?掌櫃的你就傳過話去,叫那位嶽朋友來找老夫試試看!”
駝子“篤篤”兩聲,用力地把一雙刀栽在菜板子上,眼看著就要說出難聽的話來。
那個婆子卻啞著嗓子笑道:“駝子,盛餃子吧,都快煮爛了!”
駝老人那雙三角眼的眼珠子“骨碌碌”一轉,笑嘻嘻地擦了一下剁肉的手,拿起漏勺就去盛餃子。
紫衣老人西門舉也忽然平下了氣,笑著坐了下來。
這時,那個老婆婆高聲道:“啊喲,今天可真是好生意,又有客人來了!”
人們被她這麼一吆喝,都向外麵看去,一騎黑馬帶著滾滾一團黃沙,風馳電掣般地飛馳了過來!
紫衣人西門舉向外看了一眼,遂問兒子:“是咱們那位貴客麼?”
說話時,那騎黑馬已來到了眼前裏許光景。
馬上人一身皂白色衫子,頭上戴著一頂“馬連波”大草帽。
由於草帽的帽簷極大,遮住了這人的上半邊,麵目看不太清楚,隻是在馬跑動時,可以若隱若現地看見這人有一雙濃黑的眉毛。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各人抬頭注視的一刹那,那匹大黑馬已把來人馱到了亭子邊。
陡然間,大黑馬陡立前蹄,發出了唏哩哩一聲長嘯,地上黃塵揚起了丈許高,馬上那個豪邁漢子卻未摔下來!
黑馬不服韁勒,再次怒嘯著,帶著馬上漢子圍著亭子頻頻直打轉兒。
那漢子左手輕輕一托帽簷,向亭子裏瞄了一眼,眾人這才有機會看清他。
一張“國”字臉,上額和下額一般寬,掃帚眉,獅子鼻,大嘴,兩處腮幫子上生滿了黑糊糊的一層短須。他圍著亭子轉了幾轉,也沒有下馬,使得西門一家子心裏納悶不已!
單手托塔西門舉看了兒子一眼,示意他盤問對方一下。
藍衣青年西門雲飛立刻由座位上站起來,大步跨出亭外,向著馬上那個濃眉漢子抱了一下拳:“朋友,下來喝杯酒吧,在下西門雲飛有禮了!”
西門一家人,在江漢武林道是如何聲望!對方隻要是武林中人,在這個地麵上,斷斷不會沒有聽說過這個姓氏。
然而馬上這個漢子聽罷西門雲飛的話,翻動著一雙白多黑少的眼珠子,骨碌碌打了一個轉兒。
“抱歉!”這個人冷冷地笑著,“在下跟朋友還有約會,不能在此逗留……”
聲音雖低,卻帶著磁性口音——一種本地很少聽見的“關西”音韻。
西門雲飛怔了一下:“那倒巧得很,我等也在等位朋友,足下是——”
濃眉漢子忽然岔口道:“在下是跟人約定,要取一樣東西。那東西至為名貴,絕不能跑光露臉,這地方隻怕是不太適合……”
這個人那雙黑光錚亮的眸子瞄了正在掌勺的駝子一眼。這時,駝子也在看他。兩個人四隻眼睛,有意無意地湊在了一塊兒。
濃眉漢子趕忙把頭往下低了一些,駝子更是急著把臉偏向一旁,似乎雙方都不願意讓對方看清自己的臉。
那濃眉漢子說了這幾句話,向著馬前的西門雲飛注視了一眼,即調轉馬頭,哼了一聲,陡地馳馬而去!
隨著馬股之後,騰揚起大片黃塵,把對方這一人一馬吞噬了個幹淨!
西門雲飛望著那漢子的背影,發了一會兒呆,道了聲“怪事”,蜘躕著走回亭子裏。
西門雲飛剛剛踏進亭子,他爹爹西門舉站了起來,喝道:“掌櫃的算賬!”
駝子嘻嘻一笑,兩隻油手在下身圍裙上擦著,嘴裏訥訥道:“貴人光臨,這頓酒菜讓我駝子請了吧!”
駝子的老婆也嚷著:“我們絕不能要西門大爺的錢,絕不能要!”
西門舉嘿嘿笑道:“笑話,我們豈有白吃白喝的道理?玉英給錢!”
那個俏麗的小媳婦答應一聲,取出一些碎銀。
西門舉哈哈笑道:“怎生這等小家子氣?”
說時隨即由攤開的銀包裏,拿出了一塊重有二十兩的銀子,轉身雙手遞上。
“老哥,西門舉承你們夫婦盛情招待。這一點銀子,不成敬意……”
駝子嘻嘻一笑,道:“不過幾十個小錢的酒菜,大爺你卻給上這麼多。好家夥,二十兩!我駝子活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見呢。”
他搖著兩隻手,足下頻頻向後退著,那副樣子真是惹人發笑。
單手托塔西門舉哪能聽不出對方的弦外之音,當下臉色微微變了一下,笑道:“掌櫃的這是嫌少了!今天事忙,改天自當會有一番人心,老夫等這就告辭了!”
說罷,當即把那錠銀子向石頭桌子上一放,平手一撫;待他手掌離開時,那錠重約二十兩的銀子,已深深陷入石麵之內,最上麵與桌麵一般平齊!
這一手功夫,雖然是一般江湖武林人物慣施的伎倆,卻大有不盡相同之處!
即以眼前情形而論,堅硬的青石台麵到底較諸一般木質桌麵要硬上許多,是以西門舉這一手功力,也就越加顯得驚人!
西門舉朗聲大笑著:“打擾,打擾,”與家人陸續地翻身上馬。
駝子追出來躬身哈腰地打著拱,他女兒睜著一雙挺機靈的眸子骨碌碌地轉著,駝子的老婆,卻一時行蹤飄渺,不知到哪裏去了。
眼看著駝子頻頻地打躬道:“老爺子好走、好走,不送、不送……”
單手托塔西門舉一家三日早已抖動韁繩,三匹馬箭矢也似地飛馳而去。
一直看到他們走得沒有了影,駝子才眨著兩隻三角眼,慢吞吞地轉回來。
郭彤一直是個冷眼旁觀者,這一切都不曾逃開過他的眼睛。
他曾經注意到了西門舉手掌壓銀錠,也注意到了駝子婆婆假借揀柴而溜進樹林……
現在他的注意力卻集中在駝子拿著刀在石桌子上挖銀子。
當然,這不過是掩飾而已!
過了一會兒,駝子的老婆回到了亭子裏,郭彤注意到她頭發上沾滿了樹葉。
回來之後,她一聲不響地低下身子去在木桶裏洗碗,駝子借著送碗之便把身子湊了過去,兩口子嘀嘀咕咕說了起來。
忽然,駝子回過身來大聲道:“丫頭,把那頭小驢子牽出來,我要進城去買肉。”
大姑娘答應了一聲,到後麵牽驢子去了。
郭彤這才注意到後麵還拴著三頭小毛驢。
驢子牽出來,駝子收拾了一下身上,脫下了圍裙,背了一個藍布包袱。
老婆婆叮囑道:“這邊的事你就不要管了,一切都有我照顧著,可不要把到手的大肥豬讓人家弄走了。”
駝子哼了一聲道:“他跑不了的。”
老婆婆送他上了驢,又道:“要不要丫頭跟著你去一趟?”
駝子搖搖頭:“用不著。”
休看他個頭兒不高,身子可處處透著利落。他單手在驢背上輕輕一按,“呼”一下子坐在了驢背上。
坐定之後,駝子才道:“明天晌午要是我沒信兒,你就到城裏去接應……”
老婆婆道:“我知道。”她左右看了一眼,放低聲音道,“多半是住在快活齋,入夜我就……”
駝子不耐煩地道:“知道啦,照顧你的生意去吧!”
他邊說邊策動韁繩,胯下小毛驢甩開四蹄,一溜風似地向前奔馳而去。
郭彤看到這裏,即站起來道:“算賬!”
老婆婆回身道:“客人要走麼?”
郭彤點點頭,手指前麵問道:“借問這條路通向哪裏?怎麼走法?”
婆子沙啞地幹笑了幾聲,道:“你大概是剛由外地來的吧?敢情連漢陽府也沒來過呀!”
郭彤這才知道,前麵鎮市竟是漢陽府城大鎮,當下道了謝,結了酒資,拿起了棍杖。
那婆子又道:“客人是起旱,還是走水?”
郭彤笑道:“當然是起旱!”
婆子笑道:“啊,那你隻怕不好走啊,從這裏到府城,少說還有百八十裏路呢,這會子天可是不早了呀!”
郭彤道:“這個,我還沒有想到呀。”
那婆子嘿嘿怪笑道:“這要等個機會,看看是不是有騾子車經過,運氣好的話,你還可以搭個便車坐坐!”
郭彤告了擾,步出亭外,無巧不巧,一輛篷車風馳電掣般地奔過來。
婆子笑道:“客人你好福氣,想什麼就來什麼,這下省了走路了!”
說話之間,那輛大騾車已乒乒乓乓地來到了近前。
郭彤忙自上前揮手令車子停住,趕車的五旬開外的一個小個子,頭上戴著破氈帽,一隻手把著老長的一根旱煙袋杆子,另隻手攏著兩匹牲口的韁繩。
老遠的地方,就見他用力地扯著韁,喊著牲口:“籲——籲——”
騾車停了下來,郭彤上前抱拳道:“老鄉,是往漢陽府去的車麼?”
趕車的那個小老頭擠著一雙小眼睛,想是早已知道是怎麼回事,便看著郭彤道:
“就你一個人麼?”
郭彤點點頭,小老頭翹起鞋底,一麵磕著煙灰:“你去漢陽府?那就上車吧!”
郭彤抱拳告了擾,遂攀上了車座。
車把式重新裝上了一袋煙,向著老婆婆笑道:“大嬸子,給我來兩張油餅,半隻雞。”
老婆婆招呼女兒把餅送去,收了錢。趕車的把壺裏灌滿了水,甩起大鞭,“叭”地響了一聲,那輛騾車才骨骨碌碌地向前移動起來。
這時候,太陽已微微有些個偏西。雖說是秋高氣爽的時令,但是仍然十分燠熱。
一陣陣暖風由水麵上飄過來,江上有幾隻白鷺緩緩地飛著,景象極為寧靜。
車把式又耍了兩個響鞭,把長鞭插向座旁,拿起煙袋繼續就口抽著。
“我說,”車把式眯著一雙小眼,徐徐地噴出了一口煙,道:“這位客人,你府上是——”
郭彤道:“我是南方來的。”
“啊,南方是好地方!”車把式笑道,“那地方山明水秀、鳥語花香,我早年去過一回。嗯,說起來該是二十年以前的事了。”
郭彤道:“你老貴姓呀?”
車把式笑道:“姓郭,郭子儀的郭,你呢?”
郭彤微微一笑,“那倒是巧,我也姓郭!”
“咦,巧得很!”趕車的笑道,“原來,咱們五百年前還是一家呀。我說,郭東家,你上漢陽是投親還是辦事?”
郭彤搖搖頭道:“都不是,隻是找個人!”
趕車的嘿嘿笑道:“啊啊……客人你進了城住在哪裏?”
郭彤道:“有一家叫快活齋的客棧,你知不知道?”
趕車的“啊”了一聲,回頭看了郭彤幾眼,道:“快活齋?那是城裏第一塊大字號,我當然知道,怎麼,你要住在那裏?”
郭彤點點頭道:“不錯,我打算住在那裏。”
趕車的聽後情不自禁地回過頭,頻頻打量了他幾眼:“倒看不出,東家老弟台你還是個土財主呀!失敬,失敬!”
郭彤道:“怎麼,我又怎麼會是土財主?”
趕車的道:“能在快活齋裏麵住下的,都是有鼻子有眼的人物,再不就是有錢有勢,你老弟一定差不到哪裏去……哈哈……幸會,幸會!”
郭彤這才知道那快活齋是專為豪門所設,自己別隻顧了跟蹤人家看熱鬧,而忽略了眼前任務,想著不禁有些氣餒。可是轉念一想,自己所要尋覓的那個叫崔奇的前輩,所居住的狠牙山在漢陽之北,此行亦是順路。眼前既然自己無意間發覺了黑道劫財的勾當,站在俠義的立場來說,縱不便插手幹預,也應該設法暗中向物主點明,讓他提高警覺。
這正是郭彤此行的打算,因為方才小食亭人多口雜,那單手托塔西門舉一家人又走得張皇,沒有說話之機;後來又見駝子夫婦的一番勾搭,才使他發覺到這件事態的嚴重,不得不隨後趕上。如能找到西門家人相機進言,點破駝子的陰謀詭計,也算是善事一樁!
他想到這裏,遂向趕車的問道:“剛才亭子裏賣酒的那一家人,他們一直都在這裏做生意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