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失眠之夜。盡管一天製磚的活兒,累得我骨頭如同散了架,躺在炕上仍然不能成眠。“小黑子”絮絮叨叨地安慰我的不少話,我都充耳不聞,當他開口罵他媳婦“沒有人味”的刹那之間,我好像受到了什麼啟發。
我說:“‘小黑子’,如果你能帶個口信什麼的,我就麻煩你一回。”
“你放心,我等我那口子不在屋的時候,單獨傳給張滬。”趙光弟憎恨孫西敏那張害人的紙條,願意為張滬早離開隔離反省號而出把子力氣。
“不,口信不是帶給張滬的,是托你捎給張麗華的。”
“小黑子”用驚異的目光望著我——他過去得過肺結核,臉色蠟黃,因而他的勞動任務,不是隨大隊出工去製磚工地,而是收拾院子裏的衛生。他的這項勞動,使他每天都有時間關注一下那間隔離反省號裏的事情。
“狗掀門簾子——都憑一張嘴。狗的嘴巴是尖的,能掀動門簾,張滬雙手被銬,她掀門簾子或幹其他事兒都很不方便,讓她給張滬掀個門簾什麼的,也費不了她的多大力氣。”我說,“希望你能關照一下這事兒,不要對張麗華說是我的意思,而要說是你的意思。你看行嗎?”
趙光弟海罵了他媳婦半天,連連向我點頭,表示他一定去完成這個托付。
“還有一件事兒要托你。”
“你盡管說。”
“生活上張麗華盡可能給張滬一點方便,但是對張滬的一舉一動,張麗華萬萬不能馬虎,要嚴格看管。”
“為什麼?”
“張滬有過自殺的曆史。”
趙光弟臉色陡然變了:“真的?”
我對他詳述了在1957年劃右之後張滬自殺的經過。這次當著勞改磚廠全體幹部和囚徒的麵,她平生第一次被戴上了手銬,很可能再次產生輕生的念頭。“小黑子”一下從炕上蹦起來:“這可是大事,我馬上去找我那口子。”
我沒有阻攔。我認為這個預防針越早打越好。我太了解張滬了,如果自她脫掉新四軍軍裝之後,在《北京日報》給社長範瑾、副社長周遊當秘書期間,是個能討人喜歡的女孩,何以會有1957年被劃成右派之災!她天生的一身傲骨,有林黛玉的矜持孤高,卻又比林黛玉多了幾分男兒色彩。如果她恪守清高,很可能再幹出“自絕於人民”的事兒來的。
“小黑子”不一會兒就從那一間隔離號回來了。他說他是把張麗華叫到屋外邊,以他的口氣對她叮囑我那番話的。
我對他表示了謝意。
“我們那口子說,情況不是太好。”
“又發生了什麼事情?”
“她一直說她無意翻案,因而沒寫一個字的檢查。”趙光弟以敬佩和擔憂並存的口氣對我說,“真他媽的有種,我真是服了你那口子了。可是胳膊擰不過大腿,於連長也是個不吃硬的漢子,這不是自討苦吃嘛!”
我無言以答。
“哥們兒,我已經假冒你的口氣,讓我那口子給你那口子轉去口信,讓她寫個檢查。罵自己罵得越上綱上線,越能早日下銬。”
我不安地望著他,怕因此而節外生枝。
“你放心吧,我那口子說了,她盡一切可能,對灶王爺‘上天言好事’。”趙光弟說,“人心都是肉長的,人的兩眼是杆秤,量得出孫西敏和張滬誰重誰輕。”
“‘小黑子’,我再次謝謝你的好心。”
從這天夜談之後,我當真發現張麗華對張滬的態度有了一點變化。在周圍沒有幹部的眼睛的時候,張滬上廁所或打飯回來,張麗華能為戴著手銬的張滬主動掀開門簾(為遮擋冬日風寒,山西的棉門簾又厚又沉),偶然與我目光碰撞時,也少了幾分冷酷。隻是我很難從張滬臉上找到一絲變化,她低著頭走路,路過我們四號囚舍時,頭都不歪一下,有時我故意咳嗽兩聲,以示我的存在,她都像根本不通電的絕緣木樁,喚不回她對我的回應。
“小黑子”對此解釋是她怕牽連到我。因為夫妻雙雙進勞改隊的不止一家,而且門戶相連。遞上那張誣陷紙條的孫西敏,也住在這排窯洞裏,萬一她那雙善於發現“敵情”的眼睛,再看出什麼破綻,見縫下蛆,不是把我也牽進去了嗎?!
知張滬者惟我也!我深知她每一次沉默之後,都會發生什麼事情。她不是個善於掩飾自己感情的人,敢於在磚廠“一打三反”的大會上頂撞軍代表,何以會懼怕回我一瞥目光?這種“斷電”後的沉默,絕對不是一個好兆頭。我知道,火山在爆發之前,總是沉默的。因而,我請求趙光弟再次告知張麗華,在對她實行監管時,一定要百般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