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隊長神色猶豫地站起來,想緩衝一下緊張氣氛。但還沒容她說什麼,軍代表已然對她發了脾氣:“聽見沒有?馬上執行。”
沈隊長攤攤手,表示她沒有隨身攜帶手銬。
“你是幹啥吃的?這是專政機構!”
幹部們頓時愕然。
勞改隊員們麵麵相覷。
整個會場無人聲,幾百號活人的會場,竟像墳塋般肅穆。我暗自為張滬心急,希望她能在現場沒有手銬的情況下,說上一兩句違心認錯的話。在場的另一個軍代表吳排長,甚至站起來大聲提示她:“張滬,你該知道你犯了錯誤,現在悔改——”“還不遲”三個字還沒出口,於連長一揮手說:“不能對‘反革命’有任何仁慈,去,拿手銬來,帶她去隔離反省!
給她戴手銬的一刹那,我的心都碎了。
……
之後發生的事情,是今天的讀者難以想象的:張滬的行李,被從我們同住的那間四號小屋搬走。由我們同來汾河灣的“內矛”張麗華(綽號“小耗子”)來監管她;張的“內矛”丈夫趙光弟(綽號“小黑子”)搬到我的小房來,對我實行監管。
四月雪與四月血
中國有句古老的命運諺語:倒黴的人才上卦攤。當我們被轉移到曲沃勞改磚廠,搬進這個四號房間時,張滬就對生活有過不吉利的推斷。她說“四”字和“死”字諧音,這是第一個不吉利;第二個不吉利,四號房門對著一排房的牆角,牆角如一麵刀刃。自古以來,這是看陰陽風水的老先生最為忌諱的。她看過的閑雜書比我多,不想劫難當真被她言中了。
夜間,與我同炕而眠的趙光弟(他原是個“佛爺”,即扒竊的代稱)對我說:“哥們兒,你們‘臭老九’吃虧就吃在嘴上,1957年吃了大虧,總是不長記性。那軍代表是能頂撞的嗎?怎麼張滬的嘴就像啄木鳥的嘴一樣,鐵硬鐵硬的呢?!”
我平躺在炕上,兩眼望著屋頂默不作聲。
“嘿,我跟木頭人說話哪!你怎麼連個響屁都不放?”
我能對他說些什麼呢?說這是一幕“煮豆燃豆萁”的悲劇,他能聽得懂嗎?寫告密小紙片的孫西敏,進監獄的罪錯也是右派,何以在那個非常的場合要在張滬身上澆點汽油?她隻知道顯擺她的積極了,她能想到這一張紙條能要了張滬一條小命嗎?1957年劃右之後,她因不接受右派政治性侮辱,已然服毒自殺了一次,被北京市第六醫院搶救了過來。這次……
“我說哥們兒,我可是一片好意。”“小黑子”繼續對我說,“那姓孫的娘們兒這一手太歹毒了,得想個辦法讓張滬早點摘下手銬來。那鐵銬子我戴過,她可經受不住。”
“你說我該咋辦?”我搭腔了。
“張滬性情剛烈,你得動員她服軟。”“小黑子”說,“俗話說,好漢不吃眼前虧,先應付過去再說。”
“我見不到她,把你弄到我屋子裏來睡,不就是為了把我和她隔離開嗎?”
“你寫個條子給她,我給你捎過去。”
“不行。”
“你信不過咱哥們兒?”
“‘小黑子’,我信得過你。可是這事萬萬幹不得,萬一‘小耗子’走風漏氣,事兒隻會越鬧越大。”我嘴上這麼說,心裏也是這麼想的。“小耗子”張麗華不是一盞省油燈,她之所以落了個“小耗子”的美稱,不外是善於在勞改隊中鑽營。“小黑子”身上還有點浪跡扒竊群中時染上的一點哥們兒義氣,在那婆娘身上,我還沒發現她有人性中的這個優點。
“她敢幹那吃裏爬外的事兒,我碎了她。”“小黑子”憤然地對我表示,“你寫吧,要有什麼閃失,你拿我是問。”
“好。”
我嘴裏應著,心裏卻十分清醒,在這風聲鶴唳的“一打三反”運動中,我留下任何字跡,不僅等於我自投羅網,還會構成張滬的另一罪狀。隔離反省的含義,就是讓她與我斷絕信息;不管趙光弟是否真的對張滬懷有同情,這事是萬萬不能做的。
事實證明我判斷的準確性。第二天,我到磚窯勞動回來,拖著一雙疲憊的雙腿,剛剛走到四號囚舍門前,正好看見了張麗華押解著張滬,從食堂打飯回來。她被銬在一起的雙手捧著一個粥盆,身上披著件藍色棉衣,像“蘇三起解”一般步履蹣跚地從食堂走了過來。
我悲涼地望著她。
所有剛剛收工的同類,都在凝望著這令人斷腸的場麵。此時,暮冬的斜陽剛剛落山,勞改號房前孤零零的一棵大槐樹的幹枝上,一群烏鴉正在飛回樹巢,“呱呱”地繞樹飛鳴。曆史上蘇三起解的遺址,在山西洪洞,就在曲沃的東北方向,舞台上蘇三起解的押差官是個白眉白須的老者,而20世紀70年代押解張滬的,卻是個矮矮胖胖的女同類。
不知是否我過於敏感之故,我仿佛看見了“小耗子”張麗華從張滬背後射向我的目光。那目光中沒有同情和憐憫,有的隻是冷酷。不用解釋,我知道這是對我的警示,叫我回避,叫我閃開她和她通往囚舍的路。張滬低著頭走路,全然沒有發現她周圍的一切,因為她雙手捧著那個粥盆,一不小心粥湯就會從盆裏溢出來。沒有什麼遲疑,我立刻走進我的號房,從紙窗的一個洞穴中,向外窺視著張滬。當她走到我和她昔日蟄居的號房時,隻是淒然地向窗子掃了一眼,在“小耗子”勒令她“快走”聲中很快消失了身影。我按捺不住哀傷的心情,將棉門簾挑開一個縫隙,望著她和“小耗子”的背影。令我心寒的一個鏡頭是,張滬雙手戴銬走到她那間隔離室前時,“小耗子”本可以用手為她挑起沉沉的門簾,讓她捧著粥盆進去——但她卻空手走在張滬身後,讓張滬自己用肩膀掀動棉門簾子。一次、兩次、三次……由於掀開棉門簾時身體勢必發生傾斜,粥盆裏的粥湯不斷地潑灑出來。直到在號外洗臉的“小黑子”對“小耗子”怒喝了一聲:“你她媽的不會幫她掀一下門簾,她雙手戴銬,能掀開門簾子嗎?”張麗華才不情願地掀開那間隔離反省號的門簾……試想,我如果按“小黑子”的主意,給張滬寫去一張什麼紙條,那張麗華能不把它交給軍代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