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2章 初識冰凍的汾河(3)(1 / 3)

我不知道趙光弟是否把我的內心感知,傳遞給了張麗華,但是兩天之後,我的第六感覺感知的不幸應驗了:那天是1970年農曆三月十三,正是我的三十八歲生日,白天在工地上幹著為製磚打坯備土的活兒時,灰蒙蒙的天上已然飄起蘆花般的雪片,直到入夜,落雪還沒有停止。農曆三月十三,已是陽曆4月上旬,向陽的牆角窗根已然冒出綠茸茸的草芽,4月飛雪,在北國大地上是罕見的,但不知是老天爺悲天憫人,還是偶然巧合,落雪之日,正是我的生日,所以事隔多年,我對這一天牢記不忘。

那天入夜之後,我心中千頭萬緒久久不能成眠。我記起了在1960年的11月,我和她被《北京日報》送勞動教養的前夕,我在長安戲院看了關漢卿的《竇娥冤》(又名《六月雪斬竇娥》),值此我生日之際,老天突降暮之雪,是不是要發生什麼不測的事情?“小黑子”全然不知我內心的不安,背對著我早已入睡,並發出輕輕的鼾聲。大約到了午夜時分,窗外突然傳來匆匆的腳步聲,腳步聲中還摻雜著獄醫何大夫與什麼人對話的聲音,雖然我沒聽清他們說些什麼(獄醫何大夫講一口地道的山西雁北話),卻立即本能地把窗外的響動與張滬的命運聯係了起來。深更半夜誰找獄醫?獄醫又為誰看病?勞改幹部看病有幹部醫生,用不著來找獄醫,那麼獄醫午夜出診,當然是勞改成員中的張三或李四,生了什麼急病。我左猜右想,最大的可能是反省號子中的她,當真出了什麼險情。

我想搖醒酣睡中的“小黑子”,為我去探聽一下,伸出的手掌已到他臉側,我又把手收了回來:萬一不是張滬,不是攪了趙光弟的睡夢嗎?他是肺病秧子,叫醒他實在有些於心不忍。我就是在這恍恍惚惚的猜疑之中,閉合上雙眼的。大概到了拂曉時分,門外又傳來了大頭鞋“咕唧、咕唧”的踩水聲響(春雪化成了水),接著有人推門進來,隨著手電筒的閃亮,耳畔傳來一聲吆喝:“起來!”

我和趙光弟從炕上爬了起來。趙光弟睡眼惺忪地望著來者,我則看清了進來的人是支“左”的吳排長和廠部負責內勤的郭幹事。

“你先出去。”吳排長命令趙光弟迅速穿衣離室。

我此時已完全明白了:吳排長和郭幹事是為我而來。還用問嗎?一定是張滬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忙忙亂亂地穿起衣褲,坐在炕沿上等待著關於她的噩耗。可是待趙光弟離屋之後,吳排長和郭幹事並沒有對我多說什麼,隻是叫我先打開我和她的那隻破木箱子。

“吳排長,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終於按捺不住惶惶不安的心情,“是不是她……她……”

吳排長平日是個喜歡與勞改隊中知識分子交談的人,曾與我聊過“樣板戲”什麼的,此時臉上卻沒有了往日的微笑,對我的提問不作回答。我又把求索的目光轉向了郭幹事,因為昔日我回北京探親時,他曾托我給他代購過布料,也算是生活上有點兒接觸的幹部。他悲憫的目光與我的目光相撞了一下,便低頭去檢查我的木箱。

破木箱裏都是書。那是早在1963年我在團河農場勞改時,場部退還給我的。

吳排長說:“這些書我們要檢查一下。”

我說:“《北京日報》早已檢查過了。”

“現在是文化革命,一切要重新審查。”

我能說什麼呢!每天忙於修理地球,書已然是我們身外之物,全部拿走還能減輕我的一點兒負擔。在吳排長往麻袋裏裝書之際,郭幹事從口袋裏掏出一副手銬,“哢嚓”一聲給我戴在了手腕上。

無需多說,我一切都明白了。黎明時來搜書,並給我戴上手銬,誘因不是我,肯定張滬發生了什麼問題,聯想起何大夫的匆忙腳步,我斷定張滬又走上了輕生的絕路。

吳排長看了看戴上手銬的我,低聲說了一句:“從維熙,你要麵對現實,心往開處想。別鑽牛犄角。”

“她是活著,還是死了?”我眼中無淚,心中卻承受著剜心之痛。

“正在搶救,你做最壞的精神準備!”郭幹事見軍管的吳排長開了腔,才“囁嚅”地向我吐露一點真情,“無論發生了什麼情況,你千萬要以理智對待。”

之後,我被帶離我的那間屋子,手捧著鐵鐲子進了嚴管號。

我捶牆。

我痛哭。

剛才被驚愕占據了心靈的我,此時眼淚如同開了閘門的小河,淚水濕了我的雙腮。嚴管號裏共關著四五個“同窗”。班長就是演繹過李建源君“領口”和“袖口”問題的傅××。天才蒙蒙亮,嚴管號的成員還在床上睡覺,突然塞進一個我來,已然使他們驚異不已。我捧著手銬捶牆大哭,迫使嚴管號的成員隻好提前起床。

“喂!你還是放老實一點為好。”傅××終於第一個開口了,“這兒是嚴管號,你可得識點時務!”

我仍然把牆捶得山響。

傅××一步從炕沿上躥了過來,從身後猛地一拉我的胳膊,我踉踉蹌蹌地後退了幾步,坐倒在炕角上。這時,我才發覺手腕有些火燒火燎,低頭一看,那副鐵鐲子已然磨壞了我的手腕,鮮血洇出了肉皮。

我無力再掙紮了,好像剛才那短短瞬間,我用完了我的全部力氣,宣泄了我的全部悲憤。我的思緒成了一團亂麻,傅××再訓斥我什麼,我一律充耳不聞。我首先想到的是我在北京那間低矮小屋中的母親和兒子,老母親將失去兒媳,小兒子將失去母親,這一老一小遠在北京,不會知道在晉陽大地上發生的一切……我不禁恨起“小耗子”張麗華來,趙光弟已然把張滬無懼於死亡的秉性傳遞給了她,她怎麼還能有監管中的疏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