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感歎山西離北京更遠了,與家中一老一小見麵的機會變得更少。我則盡可能少地流露內心的憂傷。道理很簡單,她一向比我悲觀,如果不用我的情緒去感染她,她就更少了活下去的勇氣——而我自討苦吃的馬拉鬆,正是強化自己生活意誌的一種手段。她是水,我則必須是火,否則如何對待苦難的未來!
我說:“記得,你是十分讚賞《野性的呼喚》這本書的……”
她立刻知道了我的意思:“那是動物與動物之間的生存變化,你不覺得人比動物更殘酷嗎?!現在關鍵的問題,即便你是一隻比狼還強悍的老虎,你也無法掙脫套虎的網——那就是當前的政治。你看江青那個樣兒,瞧這形勢中國還要出一個新的武則天呢,咱們還會有什麼盼頭。”
不知為什麼,與她爭論起來,我永遠是一個輸家。
“那兒離黃河不知道遠不遠?”她說。
“它離我們遠近,與我們有什麼關係?”
“想想咱倆住豬圈,還不如……不如……”
“你可不能那麼想,你剛才不是還提起北京的家嗎?!”
“不說了,閉眼睡一會兒吧。”
……
第二天,整個分場停工。早上起來,老右們已知自己的命運,因而不等農場宣布,就忙著打點行囊了;那些非同類的成員,被集中在點名的廣場上,聽候公布是去是留的名單。當天下午,我們分頭登上卡車,一字長蛇般的車龍,開往茶澱車站。與我們老右上次轉移團河不同的是,火車站的燈影裏,有著一排排荷槍的武警——這真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了”。
車站裏人山人海,原來全場有那麼多的勞改成員,都要被流放到新的驛站去接受改造。上了火車,我又有一個新的發現,夫妻雙雙去新巢的不止我和張滬一對兒,還有七八對雙雙勞改的夫妻與我們同坐在一個車廂——不用詢問,在行車不久,彼此就知道了身份,在這些雙料貨中,多數都是刑事犯,其中隻有一個名叫孫西敏的女號,是個同類。她來自女一中,進勞改隊之前,是個為人師表的教師。
列車“隆隆”西去。這是一趟押解勞役犯的專列,各個車廂之間的通道門,一律被上了鎖;每節車廂除有專人看守之外,上車時就宣布了不準開窗的紀律。我們心裏清楚,這些嚴密的防範措施,是怕有人中途逃跑。
我們的車廂中,除了帶家屬的雙料勞改成員,大多數是我的同類右派。
沒有歡聲。
沒有笑語。
整個車廂一片死寂。偶爾有一兩聲咳嗽,那是有人在嚴寒的日子裏,得了感冒。當列車快要抵達北京永定門車站時,大概因為車廂中的多數成員,都是北京人的原因,才開始有了悄悄的話語聲。其中最為引人注意的,是那位當過教師的女右派——她嗓門尖尖的,語言節奏又快得像打機關槍,車廂裏眾人的目光常常情不自禁地飛到她的臉上。
“你認識她?”我問張滬。
張滬搖搖頭。
“她不是你們女隊裏的蟲,那是從哪兒來的呢?”
“這次大集中開往山西,不知她是哪個勞改點來的野鬼。”她說,“你看她‘喳喳’叫得像隻喜鵲。”
“是個愛顯擺的輕浮之輩。”我說。
列車終於緩緩地在車站停了下來。永定門車站一切依舊,隻是多了許多荷槍的士兵,虎視眈眈地麵對著這掛列車。特別刺激我中樞神經的是,有兩挺機關槍支在站台的一側,機關槍後邊士兵的手,緊緊勾著開槍的扳機。
“你看……”我指了指窗外。
“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張滬沒有抬頭,“我在想我們的小兒子,從這兒坐公共汽車,有二十分鍾就到家了。我們不是大禹治水,但也同樣過家門而不能入。”
我低垂下頭來,把滿腹悲涼埋在我的心扉之中。列車又重新開動了——繼續向西。在點點燈火閃過車窗以後,車駛進了黑茫茫的曠野。
那天是1969年冬季的12月28日之夜——還有三天就是1970年的元旦。
別了,北京!
永別了,茶澱!
1998年3月11日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