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解勞改號大轉移的專列,夜間途經北京闖過河北與山西的交界處娘子關,等我們睜開眼睛時,才知早已進入山西界內。列車在霍縣車站停車時,從別的車廂下去了一大批勞改人員,他們在車站列隊集合點名(這些清一色的男兒國的勞役人員,去了隸屬於勞改係統的王莊煤礦),直到人數滿員,證實沒有逃號,這趟專列才又徐徐駛離霍縣。
在此期間,張滬一直閉合著雙眼——她沒有向外遙望一眼的興致。我在視力能及的範圍內,似乎看見了我昔日的同類趙筠秋、程海炎留在了這支隊伍中。這說明在大轉移之中,勞改隊伍要重新打亂,重新組合;我們這些雙雙勞改的苦命鴛鴦,不知要到哪個驛站落腳築巢。在列車有規律的晃動中,死了夢幻的我,迷迷糊糊地似睡似醒,待到再次睜開眼時天已大亮,列車已經從向西行改為南行。這個龐然大物,何時過的太原,我不知道——列車右側有一條冰凍的河流,有人說這條河就是汾河。汾河的河麵時寬時窄,在這三九隆冬,我們隻能看見河麵被冰淩封蓋,隻有在個別河段,有農民在炸開冰層打魚,我們才發現冰層下的“潺潺”流水。見到這條河,我想起昔日看過的寒窯苦戲《汾河灣》——但是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我與張滬到這兒之後,演出了一場比那古戲還要苦澀的時代故事。
我們這一節車廂的成員,是在汾河之畔的曲沃下車的。加上別的車廂下來的“內矛”與“敵矛”(指刑事勞役人員與政治勞役人員兩類,前者屬於內部矛盾,後者屬於敵我矛盾),一共有兩百多人。還有一部分沒有下車的勞改成員,繼續坐火車南下。我隔著車窗玻璃,看見了我的同類杜友良、張永賢、劉景祥、李綿章……他們要到哪兒去,他們自己不知道,我們下了車的也不知道——大轉移,在當時是個戰略機密,我們不過是棋盤上的一個個棋子,隻有到了下車的地方,才能知道自己在棋盤上的定位。
我們這節帶家屬的車廂,由於同行了兩個半晝夜,在漫長的行程中,我已知道了這幾對“勞改鴛鴦”的名字。他們是:徐盛增、孫西敏;趙光弟、張麗華;張漢文、馬俊卿;邊寶華、程鳳英;張富、趙愛晶;劉四、耿秀敏;陸恒慶、賈永蓮……其中除前文提及的孫西敏外,大多是因流氓、打架、偷竊等刑事問題進到勞改隊裏來的,隻有徐盛增與陸恒慶是來自國家機關的幹部,他倆是由於經濟問題而折進勞改隊的,因而殘存一些與流氓、扒手不同的文化氣質。我們這些“雙勞役”的夫妻,被安排在同一排窯洞裏;與我們同時在這兒落腳的同類阮祖銓、李建源……以及其他勞改成員,分住在幾排窯洞內。我們的南側,有一圈矮牆間隔,那裏是犯人區,崗樓高高聳立,可見持槍的武警在崗樓上放哨巡邏——這兒的名字叫“曲沃監獄”,對外的名字叫“曲沃磚場”。
汾河灣之畔的曲沃,是中國曆史上的名城,春秋戰國時的“重耳走國”救趙的曆史典故,就發生在這塊土地上。它的身旁有古文明的代表——丁村遠古人類遺址。以其曆史對照今天而言,已隻剩下一片荒蕪——特別是“文革”大破“四舊”之後,中國古代文明已從這兒消失殆盡。
我們坐在卡車上,穿過這片古文明的誕生之地時,麵對黃昏斜陽下的冬日枯草,張滬突然對我耳語說:“重耳怕是要做噩夢了。”她讀的古書極多,不禁見景生情。
我提示她:“你還是少來點懷古,多麵對一點現實吧!”
卡車行至曲沃監獄門口時,被北去的一輛輛坦克擋住了路——當時我們不知道,公路上為何跑著很多的坦克。進了磚場之後,土生土長的山西勞改成員才告訴我們,太原、榆次一帶正在進行著造反派之間的派別大武鬥。這就是初識汾河灣時,留給我和她的混濁而沉重的記憶。
汾河的水,在冰層下一路南流——它的歸宿是黃河。
高築獄牆與“駱駝祥子”
由於來時正是新年底,又由於遠行帶來的精神疲累,我們休整了兩天。第三天,全體勞改成員(包括原來的磚場勞役人員)正式出工。女號幹的是什麼活兒,我已記不清楚了,但是男號幹的活兒,至今使我難忘——我們被分配與服刑的犯人一起去加高監獄獄牆,我和也是攜家屬而來的劉四,給一個穿灰色囚衣的瓦工和泥運磚,打下手。
“俺日他娘的,這不是給自己修墳嗎?”劉四站在牆根下對我說,“來了就修墳,這不是好兆頭。”
我說:“你是‘內矛’,我是‘敵矛’,‘內矛’吃了‘敵矛’的瓜落兒了。”
“都他娘的是‘雜毛’。”劉四憤然地說,“咱倆和灰運磚,壘牆的卻是他娘的犯人。咱早就解除勞動教養了,哪條法律規定,叫‘大勞改’和‘二勞改’一塊兒幹活的。”
劉四和耿秀敏與我和張滬為鄰,來曲沃後常常有些來往,因而劉四對我不存戒心。但我無法回答他提出的問題,按照我國立法機構頒布的勞動條例,我和劉四早就應成為公民,但此時此刻,我們和服刑的囚徒一塊砌牆,崗樓上荷槍的士兵虎視眈眈地盯著我們,槍口下,無論“內矛”、“敵矛”,還是“雜毛”,一律是籠子中的鳥兒。
“俺說班長,咱倆換件寶貝咋樣?”喜笑顏開的劉四,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架勢,與崗樓裏的士兵調侃道,“你胸前配戴的‘紅太陽’,沒有我的‘紅太陽’大。咱倆勾幹勾幹(交換)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