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9章 重返老巢後的沉鬱歲月(6)(2 / 3)

“都給我站起來!”

十來個成員,從大炕上站了起來。

“我知道……我知道……”“羅鍋”翟隊長口氣緩和了一點兒,他在尋找著為自己下台的台階,“你們中的大多數是能辨別羊與狼的,可是也有睜眼瞎子,上了反革命右派的當,聽信反革命右派的謠言。我看出來,你們都有點兒累了,可是階級鬥爭的弦子不能鬆。這麼辦吧,你們今天先睡覺,但是從維熙不能睡,必須連夜寫出檢查來。散會!”

莫名其妙的開會。

莫名其妙的散會。

同組的成員,都是“內部矛盾”,惟我一個老右是“敵我矛盾”,我不寫誰寫?好在對我來說動動筆頭子並不難,可是謠言從何而來,我當真無從下筆。

姓劉的“頭人”見我為難,便對我說道:“你都是快要飛離這兒的鳥兒了,還怕他個屁。聽我的,甭理他那一套!”

我當真沒有動筆,“羅鍋”翟隊長也沒有追問——他的權力欲發揮完了,似乎就得到了某種滿足。不久,所謂的謠言再也不是謠言,沒過上幾天,“羅鍋”翟隊長騎著一輛自行車來到工地,他把我從幹活的稻田叫了出來。他不是來索要我的檢查的,而是來證實謠言的:“你馬上回隊。”

我說:“我平整田埂的鐵鍬,還在田裏呢。”

“我讓別人給你帶回去。”他說,“你回去把那間空下來的豬圈收拾一下,打掃幹淨以後,再墊上一層新稻草。場裏剛剛接到女隊的電話,你的妻子今天要來咱們分場;不用說你也已知道了,有家眷的和‘雙勞改’的——為了對你們施行革命的人道主義,明天晚上,一律去往山西。”

我忙推起路邊的自行車。他又在身後喊住了我:“接受教訓,不要到處傳播。”

我已無心思再與他多說什麼,匆匆回到監舍,然後與管理工具的同類老陳(我實在回憶不起他的名字來了),一塊兒打掃那間豬圈。

老陳一邊幫我往圈裏墊著新土,一邊罵道:“日他娘的,幹部區不是有好幾間招待房嗎,就不能在那兒過上一夜?”

我對他說:“身份區別擺在那兒,我沒有住那兒的奢求。”

“按照規定,摘了右帽的就是公民。”

我一邊往新土上抱著稻草,一邊回答他說:“你也是脫帽右派,不還是和我一樣嗎?!”

老陳幹的是管理工具的木匠活兒,平日與我挺有共同言語的,他知道一些有關張滬的情況。這個原籍山東的老右,繼續罵著翟“羅鍋”:“地地道道的一個笨蛋,他才穿上警衣幾年?張滬在上海搞地下工作的時候,他還是個白癡哩,他媽的,真是沒有地方講理去!”

我雖然也覺得翟“羅鍋”這麼做,有些過分,但繼而一想,他處理事情沒有不過分的時候。不管怎麼說,在豬圈過夜之後,我和張滬就結束了勞燕分飛的生活。我們已分開九年多了,這總算是禍事中的福事吧!

其間,老陳還曾想出個“邪點子”來,他說來個偷梁換柱,夜裏他到豬圈來睡一夜,讓我和張滬到他的工具房裏去睡。我謝絕了。此時正是臨近1969年底的寒冬季節,這麼做不僅對朋友失敬,還容易在臨行之前招惹出什麼是非來——不就是一夜嗎,把大被子往身上一蓋,頭上再戴一頂棉帽子,幾個鍾頭是不難熬過去的。與我一起去老殘隊旁邊拉蘆葦的張奎令的愛人小薛(名字我記不起來了),當天正在家裏,她找來一塊大大的塑料布,遮在豬圈的空隙之處,並用膠布粘好,半間人住的豬屋,就算是完工大吉了。

當晚,我與張滬夜宿豬舍,成了場內的頭條新聞。不用人宣布,老右以及一些不安定分子明天要走的消息,立刻傳遍全場。豬舍畢竟不是一個便於敘談的地方,我和她被請到同類聚集的三隊監號,一直聊到深夜才歸。同類們談及的問題,不外是去山西什麼地方,到了那兒又會怎麼樣等等——沒有人能知道其中的秘密,因而越談越覺得前景渺茫。那一夜勞改隊如同炸了窩的蜂巢,除了老右們知道又要變成一朵時代的蒲公英,飛到不知去處的地方之外,那些刑事罪犯中的“二勞改”,也惶惶然失去了安靜,他們不知道誰走誰留。

老天爺還算悲天憫人,沒有在那個冬夜刮起白毛旋風,我和張滬沒有在豬舍的稻草上被凍成冰棍。我和她“全副武裝”地躺在昔日豬群們睡過的地上,渾身上下用棉被封蓋得嚴嚴實實。按情理講,我和她已然分手有一年多的時間,久別之後的相見,人的七情六欲會促使我們親熱一番的,但那是人性僵死的一夜,我和她都沒有一點兒那種心情——就如同我們不是夫妻,而是兩個同性的朋友睡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