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9章 重返老巢後的沉鬱歲月(6)(1 / 3)

農場開始了大清理,大疏散,大轉移。昔日曾相聚於團河的同類們,開始了各式各樣的移位。就在我最後一次騎車回京的10月,我同類中的許多人,已開始各奔各巢。有鄉的還鄉,無鄉可歸的回原籍所在的勞改單位。一時之間,大有樹未倒,猴猻也散的趨勢。其間,我在前文提到的友人——逃號張誌華、陳邦昭等十幾個人,被移交到福建勞改單位;“地理仙”曹克強、畫家朱為民、教師陳端昭等二十幾個同類,去了河北沙河勞改農場;楊路、李泰倫、水紹寒……去了貴州和四川(為了節約篇幅,不再一一列舉)。

對於一些無地收容的右派,除了極少數茶澱急需的人才,不更改身份留場使用(如精通外語的劉祖慰、劉乃元和數學較好的毛振甫留在該地中學教書)以外,其他老右和相當數量的刑事犯,一律發配到被稱為“三線”的山西。因為怕有人逃跑,農場停止了放假,一時間謠言風起,這是我來農場後最為混亂的一段歲月。不過亂也亂出來一個喜信,聽說女隊裏的成員,隻要是結了婚的,一律跟著男人走。

首先給我送來消息的是同類阮祖銓,他說他是聽他們白指導員說的。白指導員一直對老右們不錯,所以阮祖銓一得到這個與我有關係的消息,立刻就到我的監號來告訴我。我不太相信這個傳聞,因為就在阮祖銓傳遞消息之前,我與“羅鍋”翟隊長在地頭上有過一次對話。當時,我們正從稻田裏往外運收割完了的稻子,在裝稻車旁我遇見了他。

“隊長,聽說我們要去山西了,她們女隊是去還是留?”我是小心翼翼地提出這個問題的。

他乜斜了我一眼,問我說:“你是從哪兒聽來的?”

我立刻後悔不該詢問他,他是一個最仇視知識的人,“高爾基”與“低爾基”,就出自於他之口,但是出於對命運的關注,我還是忍不住開了口——明知是釘子,還往釘子上撞。

“我問你話哪!是誰告訴你的?”

“場裏的人都這麼說……”

他猛然打斷我的話:“你必須交代出那個造謠的人來,不然的話,就是你造的謠!”

我的天!一句心裏話反而惹出禍事來了。當天晚上,小組召開追謠會,翟隊長親臨監舍坐鎮指揮。那是個十分有意思的會議,組裏姓劉的“頭人”的開場白,是這麼說的:“無風不起浪。我是這個組的組長,最近場裏確實在疏散勞改成員,該進廟的進廟,該進墳的進墳。關於雙雙勞改的成員,一塊兒進墳還是進廟,這我說不清楚,但是大夥都這麼說。翟隊長,這可真不是從維熙造的謠。您要是不信,您問問我們組所有的人,是不是都聽見了這個風聲!”

“是。”

“我們都聽見了。”

“到底是從哪兒刮過來的風,我們也說不清楚。”

……

會議開始就出現了這種局麵,是我料想不到的。當然,就更出乎翟隊長的意料之外。從田間運稻子回來,已然是天色大黑,吃過晚飯,全組成員無一例外地都倒在了大炕上——從田間往外背運稻子的活兒,累得人直不起腰來;加上一早就頂著星星出工,中午在地頭上吃的飯,全天沒有一點休息時間。好容易剛剛像死狗一般躺在炕上,“羅鍋”就走進我們的監舍來了——這是會場出現反常的原因之一;之二,雖然同組的成員,在裸體大戰的時候,拿我開心取樂,但我與他們相處得並無芥蒂,大家分手在即,誰也不願意當一個惡人;之三,“羅鍋”翟隊長盡管風聲鶴唳,因為工作能力很低,沒有人把他真正放在眼裏。

會議如此開鑼,使“羅鍋”和我都陷入尷尬之中。我沒有因此而產生絲毫的興奮,我希望同組的成員,對我胡亂地開上幾炮,走走過場盡快結束會議也就完了。但是事與願違,會場出現了這種局麵,等於把來追謠的翟隊長,逼上了絕路。他是執行無產階級專政的幹部,說話錯也是對,這不是等於與專政叫板嗎?“羅鍋”翟隊長臉漲得紫紅紫紅,猛地從炕沿上站了起來:“你們要幹什麼?是不是要造無產階級專政的反?”

沒有人應聲。

“我告訴你們,無產階級的江山是鐵打的,不怕你們興風作浪!”

還是沒有人應聲,人們把頭低垂得挨近了胸脯。

“現在是什麼時候?是文化大革命取得偉大勝利的時候。你們這些地、富、反、壞、右,還想變天?呸!”

無聲變有聲了——有人打起了小呼嚕。

“羅鍋”翟隊長上去就是一拳,進入夢鄉的人被打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