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8章 重返老巢後的沉鬱歲月(5)(2 / 3)

由於氣候反常,姓劉的“頭人”規定輪流跳上溝渠,喘幾口氣以防中暑。輪到我上溝休息時,我索性赤裸到底——這兒沒有女人,沒有可以忌諱的目光。大家輪流休息的地方,是世人難以想象的地方。幾十年前,這片隻長茂密蘆葦的荒蕪土地,因為靠近大海,原本是海盜出沒和藏身的地方。有一個同類,在離我們挖溝不遠的斜坡上,發現一口昔日埋過死人的空棺材,死人早已被野狗或野狸子叼走,那口空空的棺木,又埋在不見陽光的陰坡,於是我們便分頭到裏邊去躲避炎陽。好在裏邊已經打掃幹淨,我用滴水的短褲擦了擦全身的汗,毫不猶豫地鑽了進去。

我是人?

我是鬼?

還是非人非鬼?

當時沒有想到過這個問題——首先想到的是活下去。靈肉之裸,也是源於這個生活理念。

生命檔案中的“馬拉鬆”之役

在與牛為伍的日子裏買下的那輛破飛鴿牌自行車,在1969年對我起了磨煉意誌的非凡作用。下地勞動時騎著它,節約路耗隻是它微不足道的作用之一;之二,我把積存起來的公休日,一次性地用作回京探家,我舍棄坐火車而用自行車進行長途遠征。當時,“文革”的血腥氣氛,已經稍稍淡化了一些。家居北京的“二勞改”,經過批準可以回家探視了。本來坐火車回京的車票,我還買得起,但是生活昭示我,未來的驛路還看不見盡頭——為了正視現實,我覺得需要強化自己的意誌,因而決定以自行車輪子代替火車輪子。

從茶澱到北京的路程,大約有二百多華裏。夏日炎陽似火,坐在樹蔭下還要冒汗,何況是這麼遙遠的行程,其苦累是可想而知的。昔日與我在桃園一起勞動過的趙鵬飛,與我在北京的住家離得不算太遠。因此,他在那年的夏秋兩季,成了與我一起進行“馬拉鬆”長征的夥伴。我們穿過西區荒蕪的大蘆葦蕩,越過波濤滾滾的金鍾河小橋,就算是進入了自由世界。

那是一番別有滋味的長征。自行車先是沿著彎彎曲曲的小路,在田間穿來穿去。要騎上幾十裏土路,才能從楊村拐上洋灰馬路。由於汗流不止,我們索性把上衣脫下來,夾在自行車的後架上。反正在公路上騎車,誰也不認識誰,身份已然是等外公民了,知識分子的麵子便也不複存在。在地圖上,茶澱與北京的距離,不過有小蟲子那麼長,可是自行車輪子一圈一圈地轉起來時,不知要轉上幾十萬圈,才能到達北京。

為了止渴,還要一路買西瓜吃。好在沿著公路擺瓜攤的不少,借著吃西瓜的時候,在樹蔭下喘喘氣。記得第一次我騎車回北京時,早上五點天剛微亮,就騎車上路了,直到晚上九點——北京街頭已然一片燈火時,才騎到了吉祥胡同口。由於腿部的超常運動,膝關節神經失靈,我到了家門口下車時,一下子摔倒在院子門口。好在門口沒有人,我獨自拍了拍褲子上的土,在門口喘了好一會兒,才搬著自行車走進大雜院。

為了這件事,我母親曾經流過眼淚。她聽我說是騎著車回來的,已然在感情上承受不了,因為她坐著火車去茶澱探視過我,那火車輪子還要轉上半天呢,我拿一輛破自行車與火車競賽,不是找死嗎?!特別是她見到我的膝蓋摔得血跡斑斑後,眼淚立刻順著麵頰淌了下來:

“你可再不能騎車回來了?你答應我!”

“行,我聽媽的話。”

她看出我在應付她,便加重了語氣對我說道:“再窮,咱們可以賣桌子椅子,你也給我坐火車回來。”

兒子蹲在地上,給我往膝蓋上塗抹著紅藥水,也對我說:“爸,奶奶的話說得對,看您這膝蓋摔成了這個樣兒,要是摔壞了骨頭,可是一輩子的事。”

兒子當年十二歲,已懂得人世間的酸甜苦辣了。我與他母親劃右時,他還不足一歲——十二個年頭過去了,他的父親依然是個勞改隊裏的蟲兒。他在給我塗藥時,兩隻眼睛凝望著我,我不敢與他的目光對視,因為他的目光中多了憂鬱,少了幼年時的天真。我的膝蓋當真跌得不輕,但是當我在院子裏走路的時候,我仍然裝出正常人的架勢。我不願意讓同院的人(這個院子裏的人與原來的院子的鄰居,有著很多不同),覺察出來我有腿傷;我更不願意我母親和兒子,覺得我必須坐火車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