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7章 重返老巢後的沉鬱歲月(4)(3 / 3)

此事對我震動極大,雖然他自殺於東區,西區的同類們聽到消息後,還是足足議論了好一段日子。多數同類都在感傷之餘,感到自己的怯懦。前文提到的“林妹妹”自投什刹海,曾使我們苟且偷安的同類,無以麵對勇者。這一次,有良知的同類,又受到一次靈魂的震撼。

但是前麵兩個同類的死,都不具有第三個自戕者的豐富內涵。他名叫敖乃鬆,上海人,曾就讀於南開大學物理係。此君本是改造中的積極分子,他之所以結束自己的生命,很大程度上是出於他的自悔。據知情人告訴我,敖君昔日曾有過誤傷同類的行徑——被傷害的不是陌生的同類,而是他同類中的知己。其實,在改造期間,為了爭取個人的前途,不顧別人死活的人,在老右中不乏其人。但在前途的夢幻破滅之後,能有敖乃鬆勇氣者,幾乎是後無來者——從這個意義上講,他是屹立在苦難年代的知識分子麵前的一座豐碑。

這個悲涼的故事發生在一個秋天。有一天勞改隊搬家(從一個隊調往另一個隊),同類們看見敖乃鬆把他的行李裝在了搬家的大車上,但是到了新的地方,卻發現敖乃鬆失蹤了,以他的表現來說,沒有人懷疑他會逃跑,或者出什麼背離改造經綸的事情。

大家紛紛議論著他可能的去向:

“是不是去買什麼東西去了?”

“再遠的地方也該回來了。”

……

其中一個同類,忽然想起了他近日的異常。就在搬家的前一兩天,敖君像有什麼心事似的,給全組的成員們,每人送了一點東西。在勞改隊內,沒有什麼貴重的東西可送,不外是筆記本、圓珠筆一類的東西。這個重要的發現,使同類們立刻不安起來。但是大家剛剛來到一個新的中隊,苦於不知他的去向,沒有辦法尋覓他的蹤跡。過了一兩天,隊長才下令讓他們到一個水塘去打撈敖乃鬆的屍體。他的死並不是幹部首先發現的,有一個場外的老鄉來場裏割草,發現了溺水而亡的死者。使同類們震驚的是,他是以一種超常的方式來結束自己的生命的——他用一根繩子捆著自己的腳,繩子的另一頭拴在了水塘邊的一棵樹上,然後把他的頭浸在了水塘裏,直到停止了呼吸。這種死亡手段的選擇,需要的不僅是勇氣,還要有義無反顧的堅毅。因為當死者感到溺水時的痛苦時,是可以改弦易轍回到生者的世界中來的,他隻要兩手用力支撐著塘坡,身子緩緩向後移動,就可以自我解脫死亡。可是這位敖乃鬆,就像他的名字一樣,硬是在水波中浸死了自己。

當同類們提著繩索,把他拉上岸來的時候,發現了他十分簡短的死亡遺言,大意是讓來尋找他的同類,不必下水去撈他,秋天的水太涼,容易得病著涼——隻需像拉網一樣,把繩子往上一拉,就會把他拉上來雲雲。同類們正是如此這般把他拉出水塘的,但是看了他的遺言之後,不僅在場的老右目瞪口呆,就連那位姓溫的隊長,也為之感歎了好一會兒。勞改農場自殺的人並不罕見,敖乃鬆的死亡方式,可謂空前絕後。如果說前兩個自戕的老右,死因中都留下了時代風雲賞賜給他們的精神異常;那麼敖乃鬆之死,則無這方麵的精神變態——麵對死亡他太清醒了,竟然將其當成了一場遊戲。當然,深深探源,他也是一個荒唐年代的祭品;可是祭品與祭品相比,顯然帶有他作為一個人應有的分量。

正是由於此故,有的同類為他的死流下了眼淚,有的為他的死寫了悼詩。直到曆史新時期,我們從各個地方平反回來,昔日同窗難友偶然相聚,還常常為之涕零。記得,張誌華(我前文寫到的那個逃號)從福建老家來北京看望我時,曾說過敖乃鬆足可以稱之為一代知識人的典範。他選擇的死亡遊戲,當然首先是對反右和“文革”的抗議,但不容忽略的一點是:他身上有著人類應有的自審良知——他傷害過同類,在無地自容的良知反省中,便有了這場貌似遊戲,卻又深藏著遊戲之外令人折服的精神升華。敖乃鬆的死,足以使那些當年整死人的活人,或將許多知識分子打入十八層地獄的文化官員,當成一麵鏡子,看一看自己臉上的汙垢,心靈裏的黴斑。僅以文化界而論,他們的地位比這個來自南開的大學生要高得多,但是放在靈魂的天平上稱一下重量,他們的人文良心又顯得比敖乃鬆矮了半截。

生命檔案中的靈肉之裸

我不屬於以上三種類型中的任何一種,因而我活著——盡管我活得十分沉重。

在我的印象中,在茶澱農場最難熬的還是火熱的夏季。由於大鹽堿灘的土質,鹽堿含量極高,所有的樹木,都不易成活。站在田野上舉目四望,一馬平川的大地上幾乎找不到一棵遮蔭的綠樹。即便是有一兩棵僥幸的柳樹,從鹽堿灘地裏鑽了出來,也是弓背彎腰,像是畸形的怪胎,無法起到為勞改成員遮擋烈日炎陽的作用。這是西荒地的自然賦予的任何人都無法逃避的苦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