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殘隊在茶澱西荒地,是距離五八六墳塋最近的一個分場。就在我們去拉蘆葦的幾天之後,呂熒走完了他的路程——當年他僅僅五十五歲。不久,在那蘆葦塘圍起的一片亂墳中,拱起了一個新的土丘。土丘前豎起的一塊紅磚上,隻留下粉筆寫著的兩個白字:呂熒。
三個同類相繼駕返“瑤池”
這裏所以盜用仙境中的“瑤池”之名,既有祭悼亡魂升天之意,又因那個“池”字為水字旁,三個死者中的兩個,是因溺水而去了天堂的。
第一個死者,是知識分子中書呆子的類型,他並非自殺,而是被自己的刻板和癡愚殺死的。他名叫張讚祖,是鴛鴦蝴蝶派作家張資平的兒子,劃右之前是新華社的資料員。張資平在魯迅先生筆下,其形象無需筆者多言——但是在他兒子身上,卻難以發現父親的遺傳基因。在老右中間,他是個最安分守己的人,用同類陳端昭的話說,他的安分守己到了機器人的程度(不知這樣一個木訥的人,何以在1957年也成了右派)。
張讚祖負責一塊水稻試驗田,試驗田的旁邊有一個調配化肥的池子。有一天,陳端昭走到池邊急於小便,便往化肥池裏撒了泡尿。張讚祖立刻急了,認真地朝他喊道:“哎!你為什麼往池子裏撒尿?”
陳端昭不解地反問說:“你這個人也真怪,往池子裏撒泡尿怎麼了?”
張讚祖急赤白臉他說:“會影響調配好了的化學成分!”
陳端昭笑了笑:“你這呆子,怎麼會成右派?劃你右派的人,真是瞎了眼。”
就是這個老老實實的老夫子,在春末的水田耙地季節,出了使人欲哭無淚、欲笑無聲的死亡事件。在農場的所有農活中,在水田耙地是最苦最累的活兒——當時還是春寒時分,水田裏放滿了水,拉著耙地器的馬,在泥水中走著,後邊手扶耙地器的耙地人,要跟在馬兒後邊,來來回回地走動著,直到這塊水田被整成一字形的水平線。
馬在前麵被泥水濺成泥馬。
人在後麵被泥水濺成泥人。
人不同於馬的是,馬有一層皮毛護身,不怕泥水之冷,而人可沒有那麼方便,不能穿著衣裳下水,因而在沒有女號的地方,往往是冒著刺骨的水寒,光著身子下水。像張讚祖這樣的一根筋,是幹不了耙地的活兒的——他的任務之一,是每天拉著耙地歸來的馬,到水塘裏把馬身上的泥洗滌幹淨。他幹這個差事的時候,總是用手牽著馬的韁繩,惟恐馬兒逃跑,等洗完身上的泥漿之後,再把馬牽入槽頭。有一天,這個書蟲又牽著馬到水塘邊洗澡,哪知這匹馬離開泥漿地以後,洗澡心切——張讚祖剛剛拉著馬韁,那馬兒就朝水塘狂奔。本來張讚祖扔開馬韁,任它去水塘也就行了,可是這個呆子,受習慣心理支配,還是死死地拉住馬韁不放。結果是馬把他也拖到水塘中去了,這個呆子是隻旱鴨子,不懂水性;當時又適逢水塘邊上無人,那馬洗淨耙地的泥漿回到岸上,獨自奔向槽頭吃它的草料去了,而絕對忠實於自己職守的張讚祖,就再也沒能上來。
北磚窯的亂墳崗子裏,有了張讚祖的名字。這不是自殺,也可以稱之為自殺——自殺於他刻板的忠誠。雖然這種死亡頗有點“末路英雄”的別樣風情(是為了農場的一匹馬而死的),但是他死了也就死了,在墳地上和其他死亡號一樣,土丘前隻有一塊磚頭。
第二個自殺的人,是前文提到的陸浩青。這是與張讚祖在思想上遙相對立的死亡。從他進了勞改隊後,就有了結束生命的念頭,筆者在前文中提及過,他在團河的三畬莊已懸梁自盡過一次,隻是因為他的命大,被人發現救了下來。如果當時的政策能夠給他以工作或學習的機會,這個來自清華化學係的尖子生,也許會有“回頭是岸”的悔悟;但是,當時的政策不僅沒有給予他任何溫暖,反而把他當成精神病患者處理,送進了公安局開設在延慶的精神病醫院(呂熒也一度被當成精神病患者處理過)。這種雪上加霜的冷凍結果,無疑地更加重了陸浩青的死亡決心。團河的同類開往老巢茶澱時,又把他從精神病醫院弄了回來,當成好人一塊兒奔赴茶澱,致使他走向死亡的深淵。
他在回到茶澱之後,便開始了自殺的輪回“遊戲”,在團河他是用一根繩子,來到老巢他依然“照方抓藥”:第一次他自掛於一個窩棚裏,被同類救了下來;第二次,隊長專門派積極分子毛振甫看守他,他換了個地方,躲到廁所背後的牆根,再次把脖子伸進死亡的圓圈,不幸的是又有人發現了他,他被同類從那個繩套中抱了下來;第三次,他開動一個化學係大學生的智慧,在大白天沒有人注意他的時刻,溜到房後同類們曬被褥的洋灰杆子旁,鑽進自拴的那個○形套套。同類們都出工在田,看守他的毛君大意失職——他終於去了他向往已久的去處。待人們發現他的時候,他已麵色紫青,停止了呼吸。同類們急不可待地把他放倒在地上,大個子尹長宙對他進行人工呼吸——但是一切都為時過晚,陸浩青的魂魄離開了他不願意待下去的地方,飛向了他幾次爭取、幾次失敗,最後終於獲得成功的鬼城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