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這兒聚集了來自全場各個角落的勞改成員,消息比在西荒地多多了。不久,東區與女隊有接觸的一個同類,給我送來一個信息——張滬離開了反省號。她之所以被勒令反省,因為回北京探親時,給一個同類私帶出去過一封什麼信件,她是出於共患難的友情,並不知道信的內容,此為她進反省號的原因之一;其二,在反省號內,她每天畫小兒子的肖像,被認為態度不好,抗拒“文革”,抵製改造。所以那次我去看望她時被拒,夜宿停屍房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在我養病期間,張滬通過隊部,又轉來一封短信。信中要我為她去漢沽配一副近視眼鏡,她戴著的那一副鏡片壞了,所以此事急如星火。我當時肋骨之傷,雖然已不太疼痛了,但是要到漢沽還有困難。王金柱為此特地借了一輛自行車,馱著我去了漢沽一趟,除按照度數給她買了眼鏡之外,我還在那小城裏買了一輛二手車——我勞動需要它,可以節省路耗時間。我去看望張滬也需要它,幾十裏的路程有它就方便了。同時,我在那個小城的十字路口,第一次看見了一張寫有“黑五類宣言”的小字報。內容不外是對“文革”血腥屠殺的抗議,論述物極必反的道理。當時圍觀的人很多,但是竟沒有一個人出來幹預——能不能從這張小字報上看出來一點民意,中國人已經從盲目崇信“文革”,到開始反抗“文革”了?
這張小字報留給我的印象極深。當我又重新與牛為伍的時候,在暗暗的夜路上,我似乎模模糊糊地感到,黑暗快到盡頭了。我手扶著小車的車把,默念出雪萊的詩: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遙遠嗎?!這是我在與牛為伍時的惟一快樂,也是惟一的安慰。在曆經一個多月的晝眠夜出的勞動之後,我覺得自己成了一頭兩條腿的牛。
在返回五八二那天,我沒有坐卡車走。我騎上自行車,先去北磚窯給張滬送去眼鏡,然後回場。
在接見室,她說我瘦了,瘦成了人幹。
我說:“我還會好起來的,你也一樣。”
她說:“你又在說夢話吧?”
我告訴她我在漢沽看見的那張小字報。
她說,那還很遙遠。
我說,在希望中生活,比在絕望中生活要好。
她神情憂鬱地說:“你總是愛做夢。最近我想了想,這倒也好,兩個人如果都是一種類型,我可能更絕望了。”
那天,隊長破天荒地允許她送了我一程。時值冬尾,我倆穿著襤褸的棉裝,行走在無人的荒野。在一棵枯樹旁分手時,她從棉衣口袋裏,掏出一張她為小兒子畫的肖像。她說她在反省號期間,把一張張用來寫檢查的白紙,都畫了兒子的肖像了——她是為家庭而活下去的,否則她絕不苟且偷生。
我說:“你千萬要堅強地活下去,春天一到,就像這棵枯樹還會返青一樣,我們還會有生命的綠色。”
“在哪年哪月哪個時辰呢?”
我雖然又對她背誦了一遍雪萊的詩,但我當真不知道我們腳下的風雪驛路,究竟還有多遠。也許我們的生命真的要像陪伴我的那頭牛一樣,周而複始地沿著泥濘的車轍,走著無盡的長途了……
呂熒之歿
從海河工地回來,全隊整休了兩天。整休之後的第一次出工,是我勞改史中不能忘卻的一天。那正是1969年的2月末,我與同組成員張奎令奉命趕著馬車到靠近老殘隊的蘆葦塘去拉蘆葦,是冥冥中的天意,還是文化人的緣分?不知道,直到現在我也回答不出這個問題。那天,我見到了一度被打成胡風分子的美學家呂熒。在此之前,我根本不知道呂熒在“文革”中被發配到了這裏。十分湊巧,我們在葦垛上往大車上裝蘆葦的時候,老殘隊有一個看上去還很年輕的病號,也來這兒用小平車拉蘆葦。他麵黃肌瘦,在往車上裝蘆葦時,突然暈倒在蘆葦垛旁。“都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我和張奎令忙跑過去把他從葦堆旁扶了起來。他說他心髒有病不能動,在地上躺一會兒就好。
張奎令因打架進的勞改隊,他身強體壯,為人豪爽,他讓我照顧一下這個病號,獨自一人去裝葦車。我替那個病號,裝好一小平車蘆葦,張奎令看那病號的神色,仍不見好,便叫我幫他把葦車拉到老殘隊去。
來拉蘆葦的老殘隊病號,名叫薑葆琛。當我也報了姓名之後,他說他知道我過去是個青年作家,並說我是他未曾結識的同類。我最初有點不太相信,因為我的同類老右,在氣氛寬鬆的日子,都曾謀麵於三畬莊,當時並無薑葆琛這一號。他告訴我他並非勞教人員。“文革”開始以後的1966年,一部分社會上的不可信任分子,被勒令“強製勞動”,先送至北京城郊的天堂河(離團河農場不遠)農場,後又被押送到了茶澱。他在清華大學水利係的時候劃右,屬於“自謀出路”的三類處理,由於是自謀生活出路,他先在社會上幹些零散活兒糊口,後來曾流竄到雲南西雙版納原始森林(薑葆琛後來與我在山西勞改隊再次相逢,成了我的朋友,他在老右中是一個頗具傳奇色彩的人物——詳見本書第三部《離離“原上草”》)。薑葆琛還告訴我,他的忘年之交——我昔日的一位前輩同行呂熒,也被囚禁在五八五老殘隊。
我當真吃了一驚:“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