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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在勞改生涯中,惟一的一次與人鬥毆——不是與我的同類,而是與一個地地道道的賊。當天的月光很亮,何大拿沒來得及擦一擦他那張血跡斑斑的臉,就躺在炕上打開了呼嚕。我久久沒能入睡,掂量著自己是不是在返祖成猿?想來想去,我這一次打架,是為我的多災多難的母親與我受難的小兒子而打的——如果“何大拿”不是偷了一個帶著孫子的老太太的東西,而是偷了一個別的什麼人,或許這一切就不會發生。在這年節的日子,我太想念他們了——那一老一小是為我和妻子而受過的。但是我從來沒有後悔過我的那次毆鬥行為,從人的生存哲理上伸延開來,仔細反芻一下那天晚上的行為,我的退化行為,頗有點類似美國作家傑克·倫敦的小說《野性的呼喚》中,那條名叫巴克的狗。它開始是一條十分溫順的家狗,但是在幾次被轉賣的過程中,它曆經了主人無數的鞭撻與同類之間的相互廝拚。惡劣的生存環境,使它在自舔傷口之後,不斷強化自身並消失了原有的馴良——最後,巴克不但成為狗群中的“天字第一號”,還成了荒原上狼群中的領袖。
我不是狼。我是人。但是人在嚴酷的環境中,也會像巴克那樣失去溫順。
這是我的進步?
還是我的退化?
與牛為伍的三十多個夜晚
不久,我就停止了人與動物之間的思考——因為我也變成了一個兩條腿的動物。
元旦剛過,農場總部抽調各個分場的勞力,集結於茶澱鎮的東部,去疏通開掘海河流向農場的入水渠道。這是要挖幾十萬方土的工程,因而全場總動員,必須在春耕之前,拿下這個水渠,以解決春天稻田的用水問題。
那是我勞改生涯中最難忘的一段日子。這一年的冬天特別冷,進入臘月滴水成冰。我們就是在這個時刻,被卡車送到工地來的。那兒沒有房子可住,一律住在高粱稈糊泥巴的簡易工棚裏。為了按時挖通水道,幾千口子人馬二十四小時晝夜車輪大戰。我被分在夜班,勞動項目是與一條牛為伍——把挖出來的河泥,用牛車運到百十米遠的地方堆山。由於道路泥濘難行,沒有辦法用大膠輪車,便用牛拉小平車運泥——牛在前麵走,我在後邊扶著兩個車把,充當駕轅掌舵的工具。
牛比我累。
我比牛輕。
但是人不能與牛相比,俗話說:十九條漢子一條牛。經過幾年的修行磨煉,我自認為是個並不畏懼勞動的人,但是在子夜以後,我的雙腿便開始發軟,兩隻手幾乎攥不住那冰冷的車把。然而一個蘿卜一個坑,人和牛結成了死對子,誰也離不開誰,也隻有強打精神,支撐到天亮。
記得是一個落著鵝毛大雪的夜晚,由於厚厚的雪層淹沒了小車的車轍,我無法辨認車路,老牛拉車走到一個深溝的旁邊時,車輪一下滑到了溝裏,一車泥翻在那兒還是小事一樁,我被車把狠狠地打倒在地,一隻車把,不偏不倚地捅在了我的右側肋骨上,一陣鑽心的劇痛,使我幾乎失去了知覺。老牛在那個夜晚得以歇了歇腿——因為人們把我架回了柴棚。第二天,我強忍著劇痛,步行去了設在總場附近的公安醫院,照片的結果顯示,我的肋骨折了一根。醫生開假一周,隊長沒有叫我回到分場去休息,而是留在柴棚中養傷——這倒也好,一直與我沒有見過麵、昔日在魏家胡同同住一個院的王金柱,到柴棚來看我了。
王金柱體壯如牛,見了麵就叫我大哥。他說他在東區,與我離得太遠,不然早就來看我了。不知道他是從哪兒知道我與“何大拿”酒醉後毆鬥的事兒,聲言要為我拔衝(打抱不平之意),好好教訓教訓那個臭賊。
我說我沒有吃虧。
“我折進來比你早,還不了解你們喝過墨水的文化人!你們在這裏邊,隻有挨欺負的份兒,哪有不吃虧的事兒?”
我怕他真在這幾千人的工地上惹出是非,隻好把當天的情況向他詳說一遍。哪知他死活不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大哥,咱們裏外院住著,遠親不如近鄰,何必跟我客氣!”王金柱說。
我明白了,他是以他的眼光和經曆,來看待知識分子的。我要是跟他講《野性的呼喚》中,一條馴良的家犬,最後變成了狼群的領袖,他能理解得了嗎?!他在東區有“戳天一柱”的綽號,從他的思維邏輯上去推斷,是不可能認知這一生活哲理的,對他說這些等於白說。因而,我隻能十分婉轉地勸他不要在工地上幹這件事(他聲言要斷了“何大拿”的一條腿),如果幹了這件事,家中的王大娘(王金柱的母親)是會做噩夢的。經過我死說活說,他才答應先放“何大拿”一馬。
我從我的鄰居身上,再一次體察到生存競爭中,弱肉強食的法則。因為他與我在柴棚裏的談話,被人聽見轉告了“何大拿”。“何大拿”在一天的晚上,特意來向我請罪。我明白,他這老耗子,怕的是貓——那隻貓就是王金柱(後來到了1976年唐山大地震時,茶澱的監舍倒塌了許多,王金柱用肩膀扛著塌落下來的預製板,讓別的成員先跑出房子。但是又有預製板塌落下來,他被一根鋼筋穿頸而過,慘死在大自然的災禍之中。王大娘為此痛不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