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滬原來的改造地點,緊挨著總場的葡萄園,我不知道女隊的新址北磚窯在什麼地方。直到我走到總場附近,才從一個“二勞改”的嘴裏得知,它在農場的最東北角,那兒是東區埋死人的地方。聽他一說,又增加了我的怏怏不快之情,我已經走了近二十裏路了,目標還在北方——那兒是亂墳崗子。
好不容易走到終點,天色已近黃昏,女值班員向她們隊部稟報了我來探視,不一會兒走出來一個身材瘦瘦的男勞改幹部。他領我走進一間鐵絲網裏的房子,開門見山地對我說:“我是女隊的指導員,姓楊。你是張滬的什麼人?”
我答:“我是她的丈夫。”
“你叫什麼名字?”
我自報了姓名。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好一陣子,大概確認了我不是冒充張滬丈夫的人,才讓我坐在一條木凳上。接著我的神經便一陣緊似一陣。這位幹部告訴我:“她在這裏改造得不好,一股知識分子的傲氣,始終沒有去掉。這兒是什麼地方,是讓反動知識分子脫胎換骨的地方。是龍你也得蜷起來,是虎你也得趴下……”
我的心頓時亂成一團。因為前兩次來——盡管那時我還沒有解禁,她們的女隊長從來沒有對我說過類似的話。他態度嚴峻,對我說話時,兩隻眼睛閃爍出咄咄逼人的光芒。我拚命鎮靜著自己狂跳的心,大著膽子問道:“指導員,她有什麼具體的反改造的事情嗎?”
“她跟女隊中的一個反革命關係密切。至於更具體的東西,你無需知道。”
我問了等於白問。
他說了等於沒說。
說這些話時,屋子裏的電燈已然亮了起來。看見燈光,我的心反而安定下來,反正過一會兒,張滬一到我什麼情況都會弄清楚的。但是我想錯了,那位楊指導員與我談了談要我對張滬進行幫助之類的話,便對我毫不含糊地說道:“這次你們不能見麵,她正在反省號裏反省。你嘛,天已經快黑了,今天也就不用回你們五八二了,明天一早你再走吧。”言罷,他竟自走了。我追出去兩步,見他正與女值班員交代著什麼事情——然後,那女值班員走了過來,把我帶到一排碎磚頭壘起的房子裏,告訴我今夜就住在這裏。
我看了看,那是一麵土炕,已然散了骨架的炕席上,有幾床被子攤開著。從色澤上看,至少有幾年沒有拆洗過了。
“指導員說讓你等一下,我去給你到女號食堂打晚飯。”
我說不必了,我可以趕回我們分場去。
她說:“那可不行,指導員讓你住在這兒的。你走了,我擔不起責任。”
我知道她也是一個“二勞改”,我當真拔起腿來就走,她就要去重新請示。再加上我也確實感到累了,在這兒過一夜就過一夜吧,這是命運的安排。
她要給我去打晚飯,我請她留步,並懇求她說:“有一件事,還得麻煩你一下,這兒有兩包點心,是我們同組的人去漢沽時買來的,你能不能轉給張滬?”
這位積極分子對我板起了臉:“剛才你為什麼不直接交給隊長?你不是不知道這裏的紀律,一個反省號是不能接受家屬任何東西的!”
我麵紅耳赤地站在她的麵前,尷尬之後,我告訴她不要為我打晚飯了,帶給張滬的東西就夠我吃的了。但是她還是不折不扣地執行指導員的指示——給我端來一碗粥和兩個窩窩頭。我渾渾噩噩地坐在炕沿上,如同木偶一般,呆坐了很長一段時間。先是後悔不該來跑這趟冤枉路,繼而為張滬的命運憂慮起來。進了勞改隊,我被生活這把雕刻刀,已雕刻成了非我;而張滬則像是一塊水晶石,任時代塑來塑去,似乎沒有多大的變化。我在對她崇敬之中常常感到悲涼,因為這是要付出代價的——她已然自殺過一次的病弱身體,經受得住這麼折騰嗎?
粥早就涼了。我打開點心包,一邊喝著冷粥,一邊掰食著硬得如同石頭一樣的點心。從牆洞中鑽出來的幾隻紅眼耗子,搶食著落在地上的點心渣子——後來我索性把吃不下的窩窩頭,掰開揉碎讓那幾隻饑鼠吃個夠。待我感到心力交瘁,囫圇個兒躺在土炕上時,才發現有一股冷風吹了進來。仰頭看看,原來後牆牆角,有一個大大的圓洞。根據我勞改多年的經驗,這洞並非自然塌落,而是用鎬頭特意刨出來的。在房子裏刨一個洞幹什麼,我想來想去,判斷出這是一間停屍房——我身上的被子,是死亡號留下來的。想到這裏我一躍而起,走出房間溜到房後,借著月光朝四周看了看,房後是一片枯草,但是在緊貼著圓洞的地方,被車輪壓成一道道車溝。我不是福爾摩斯,但是根據勞改生活的啟示,我揣摸出那個圓洞,是為了從房裏向房後順死人的——生者把死者順著牆洞推出來,往大車上一扔,就奔往北磚窯的墳場了(後來,我從張滬嘴裏確知,一切都與我的推斷一模一樣)。
我一夜無眠,第二天早上“打道回府”。
我滿懷希望而去。
又塞滿惆悵而歸。
與賊同醉
從女隊歸來以後,我心情的淒迷到了頂峰。記得在返程途中,我坐在離五八二不遠的一座小橋上,流下了一個男人不該流淌的眼淚。時代對我們是不是太苛刻了——特別是對於曾被國民黨拉上過特刑廳的女共產黨員,現在讓其反省與反革命分子的關係問題,這是她一個人的悲劇,還是曆史的悲劇?我太了解她了,她是不會向壓力低頭的,這會不會又釀成她的另一個新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