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5章 重返老巢後的沉鬱歲月(2)(3 / 3)

回到監號,幾個同組成員開我的玩笑道:“久別勝新婚,夜裏幹了幾回?”

“他媽的,你比我們強多了,一抬腿就能去天河配!”

惟有那位法國的傳教士高學海,似乎看出我的情緒並不太好,用同情的目光看著我。他自言自語了幾句誰也聽不懂的法語,抒發他自己的心緒——他究竟在說什麼,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想知道——我給他起了個“高老夫子”的綽號,在組裏除了我對他十分尊敬之外,幾個解禁的流氓罪犯,實際上把他看成是一個影子般的人物。

我隻好把淚往肚子裏流。在勞改生活中,我不能過多地流露真情,因為這裏的隊長已然不是董維森的類型,他們兩隻眼睛時刻在盯著思想犯。一旦哪個地方出了問題,那可是不得了的事情。

過了10月,接近了年關,勞改隊要例行文藝演出。有一天,崔指導員把我找到他辦公室:

“你把你們組學‘毛著’後,立刻見行動的好人好事寫一下。”

“您看,我該寫誰呢?”

他說:“你們組裏何××(我已忘記他的名字了),因為是個慣竊,才有個‘何大拿’的外號。這你知道嗎?”

“知道。”

“他學了‘毛選’中的‘老三篇’以後,可以說是立竿見影有了變化。前兩天,他在收工的路上,拾到了五毛錢,交到中隊來了。你就寫寫他這一段吧!”

我隻能點頭稱是——盡管我明白並不是那麼一回事,我還是應了下來。之所以如此,當時我們組正幹著刨凍土的活兒,每天掄鐵鎬刨凍土的活累我倒是不怕,怕的是那漫天漫地的白毛旋風,吹得人睜不開眼睛。前文已經說過,這兒是個大鹽堿灘,七八級的大風一刮,一片白黃色的沙塵吹在臉上,苦鹹苦鹹。凍土有三四十厘米厚,手上震裂的口子雖然貼滿了膠布,還是照常開裂。留在監號寫點順口溜一類的東西,可以少受點風沙之苦,這是原因之一。之二,讓你寫你就得寫,否則是個政治態度問題——與其如此,何樂而不為?!

進勞改隊以後,我已經多次幹過這種差事。但是每每充當這種角色時,常常勾起我死去了的文學的夢幻,實在有愧於心。同組的人都知道,“何大拿”不過是變了個小小的戲法:他自己先把五毛錢丟在什麼地方,再當著別人的麵,把錢從那地方拾起來,然後把錢送到隊部辦公室——戲法就這麼簡單,一下就成了學習“老三篇”的積極分子了。寫!我還得把假的當成真的寫!

整個的時代,都跳起了假麵的忠字舞,一個“二勞改”,還要什麼自我清高?

到了新年,我寫的《“何大拿”學毛著》,是以山東琴書的形式演出的。我們全組人員,一起上陣。為此,我們全組得了個集體學“老三篇”的優秀獎。在台下聽著隊長表揚我們的時候,我的心在暗暗發笑:好一個“何大拿”,一個小小的把戲,不但給自己的臉上貼了金粉,還給我們全組畫上了紅臉。

可笑?

可悲?

可恥?

可樂?

時代既然充滿了荒唐,荒唐多了,也就不覺得荒唐。

但這一切,都隻是過眼煙雲。當我的良知蘇醒的時候,內心一片蒼涼。正是因為醉中有醒,到了年節的晚上隊裏破例允許喝酒時,於是就有了“與賊同醉”這場正劇。那天隊裏吃的餃子,飯間,其他成員都去各找各的朋友,擺龍門陣去了。我本來是想去三隊找李建源和阮祖銓兩個同類去談心的——從探視張滬未果而歸,我的心情一直不好,與同類中的友好聊聊,不外想排解一下不佳的心緒。但是“何大拿”把我攔在了門口,他說他感謝我寫了他的事,要對我表示一下謝意,說著舉起了他手中的那個酒碗。

同在一個組裏生活,我不好推辭,便拿出我腰裏揣著的酒瓶,並擰開瓶蓋說:“喝我的吧,你的酒是白薯幹做的,我的酒是北京的正宗‘二鍋頭’。”

他把我倒在他碗裏的酒,一仰脖兒喝了下去,連連稱讚著:“還是北京的酒香。”

我再次要走,他拉著我的胳膊,不讓我走。我隻好坐了下來,與他一邊吃著餃子,一邊端起酒碗。

“來,幹了它!”

在我和他頻頻碰碗之後,一開始是心發熱,然後便是頭發暈。青年時代的我是有點酒量的,但在勞改隊隻有逢年過節,才能沾酒,所以很快進入了半醉狀態。喜酒的人酒後的醉態是不一樣的:有的人發酒瘋手舞足蹈,有的人沉默無聲——我屬於後者,特別是進了勞改隊以後,由於生存環境的惡劣,每每在節日放縱自己狂飲之後,話就變得更少了。我仰麵朝天往炕上一躺,愁思便潮湧般地塞滿心扉。

“何大拿”無憂無慮,他喝夠了酒以後,便在狂放不羈中口吐真言:“誰他媽的有病,撿了錢還交公?我還嫌錢不夠花呢!一個月就這點雞巴錢,還不夠我卷‘大炮皮’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