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並非是我有多麼清高——“清高”兩字,已早在我的靈肉中消亡。時間像個磨盤,磨碎了知識分子的自尊,連同知識欲求也一塊兒被磨得粉碎。這兒離北京較遠,在茶澱小站登上火車,回城也要有多半天的時間;並且農場言明“文革”中回家必須請假,所以等於取消了返京探家的自由。
百般無奈之際,隻好以看書打發勞動之餘的光陰。曆經近十年的勞改,我的手掌已粗得如同銼刀,以致手指翻動書頁時,都發出“嘩嘩”的聲響。
大概是快到1968年國慶節了,有一天公休時,我正躺在床上看書,駝背的翟隊長,走了進來。“你在看什麼書?”他突然問道。
他進來時我麵朝牆,因而沒有看見,聽見他的聲音,我忙從炕上爬了起來:“我在看高爾基的書。”我把書遞給他,表示我沒看什麼不好的書。
他用眼角的餘光瞟了一眼那本書,把書往炕上一扔:“什麼‘高爾基’、‘低爾基’的,除了毛主席的著作,什麼書也不許看。”
我不禁血湧心頭,說了句:“這是過去列寧喜歡看的書《母親》,是革命書籍。”
“我說過了,你聽清楚沒有?”
我還想說些什麼,但是想到他是個半文盲,便把嘴巴閉上了。在專政機構對這樣的幹部講高爾基,等於是對牛彈琴。
勞改隊中有一批這種類型的幹部,他們因為沒有文化,本能地仇視文化;加上“文革”一來,知識分子淪為臭老九,他們就更以沒有文化為榮。像三畬莊的董維森和高元鬆那樣深知文化價值的幹部,在勞改係統占的比例極小。但是他們也要管理人,還要管理知識分子。好在他們有“文革”的大棒在手,你在其中是說不清道不明的。“秀才遇著兵,有理說不清”,這雖然是一句古話,但也是“文革”年代一幅逼真的立體全景畫麵——社會上如此,在社會最底層的勞改隊,則表現得更加突出。
“羅鍋”走了,同組因打架鬥毆進來的成員希中信對我說,他也看過高爾基的書,他勸我來個“狸貓換太子”,省得以後找麻煩。我理解他的意思,是讓我包上書皮,以應付形勢——從那天之後,我每拿出一本書來翻看,都把它先包上《毛澤東選集》的書皮,加以偽裝。這倒也真成全了我,連雨果的《悲慘世界》,在這種紅色的包裝下,讀起來也安然無恙了。
後來,我漸漸地知道了“羅鍋”隊長的一點家事:他活得也挺可憐的,因為他近乎於文盲,加上駝背,起始連個對象也找不到;到了大饑餓年代,一個女盲流討吃討到了這個地方,他算是有了個媳婦。由於這種畸形的婚姻並非女方自願,婚後他成了受氣包——所以一些能鑽空子的“二勞改”,要外出去附近的懷澱或漢沽買什麼東西,常常躲開“羅鍋”隊長而去找他的媳婦請假——雖然她並非勞改幹部,但她經受過生活的煎熬,因而對一切勞改成員有著強烈的同情,便有求必應。幾十年來我走過多少勞改驛站,隻有在這裏才有這種奇遇和奇觀。事情不大,但卻給了我極深的影響,我懂得了隻有走過雪路炭途的人,才最具有人類的同情之心(我很崇敬那個女盲流,後來,我曾把她當做中篇小說《風淚眼》中的一個典型)。
夜宿北磚窯的停屍房
國慶節後的第一個公休,我請假去看我的妻子張滬。在我離開茶澱這幾年中,張滬曾獲準過一次回北京探親的機會,也曾順便到團河去看過我們的勞改環境。她看了以後,曾憤憤不平地對我說:“為什麼單把我們女右派,扔在那塊地方?”言外之意,她覺得我們的所在地,比她們的生活條件強多了。她請假回家的時候,正是“文革”前夜,忽然有一天,派出所民警把她找走了,再也沒有回來。我找到派出所去詢問,才知道是場裏找她回去,理由不詳。
我從北京給她寫過信,詢及這一情況。她在回信中沒有回答。我想她們女號每一封信都要檢查,她可能苦於在信中無法說明。作為一個革命家庭出身、昔日的上海地下黨員,她不僅沒有摘掉帽子,連解除勞教這一關也沒過,這已使人十分費解;此時又出了這麼一個問題,當然在我心中如同火上澆油。為此,我到五八二不久,就曾向隊長請假去看望她,但一直沒獲批準。是國慶節的恩典?還是翟隊長一時高興?我到現在也沒找到個中緣由——反正那天他批準我去探望她了。臨行前,翟對我說的話使我終生難忘:“休假兩天,明天你必須返回中隊。你要不遵守紀律,文化大革命的鐵拳,對你們這一對兒反革命右派,是不會手軟的。”
我剛剛要走,他忽然對我說道:“你下午再走吧,上午先好好學習毛主席語錄。”
我簡直無以對答,因為學“語錄”是壓倒一切的重中之重,讓我去看望她,已經是他的恩典了。我怕萬一說多了,他改口說不讓我去了,隻好聽命。
好在生活中幾乎沒有讓人快樂的事兒,在失意中生活慣了,“虱子多了不咬,債多了不愁”,否則我該怎麼辦呢?跟“羅鍋”隊長爭辯我已然摘了右帽,不屬於反革命的範疇,那不是自找沒趣嗎?說我和妻子有許多話要說,按照革命的人道主義,也應多給我一點時間,他能聽懂這些話嗎?一個連高爾基是誰都不知道的人,你與他還有什麼道理可講?!
記得,那是個秋高氣爽的下午,藍天上南飛的雁陣,排成人字形從我頭上飛鳴而過。我不時抬頭遙望蒼穹,感到那個“人”字的可親。可是我是個人嗎,雖然我有著人的軀體、人的思維、人的感知,但是我早已經是倒著寫的“人”了,不要說別的,僅以“羅鍋”隊長那段訓話,我就不屬於萬物之靈的人了。我不是人,我是個什麼——我是個什麼——空寂的田野上,沒有任何生靈能回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