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4章 重返老巢後的沉鬱歲月(1)(1 / 3)

火車上已全無來團河時的情致,自不必多說。更使同類們心悸的,這支回巢的鴉群中,除去少了去新疆的部分老右之外,還少了幾個昔日同窗。其中的“林妹妹”鄭光第,因絕望自投了什刹海,這在前文中已經提及,我發現,同類中還少了一位來自老北洋大學的學子韓大鈞。

我之所以對他的不在格外敏感,因為他是北京師範學校的物理老師——我離校時他正進校,頭一年的返校節時,我曾與他有過一麵之交。後來被關在一個籠子裏,自然是不會忘卻的。他與我同時解禁,沒有去新疆,又沒有自絕於人民——這位總是戴著一副眼鏡的老師,到哪兒去了呢?經同類告知,才知道他已於“文革”初期,就被當做不安定分子之一,押返回茶澱來了——比我們早回老巢近兩年。

在我的記憶中,韓大鈞是個非常樂觀的人。在三畬莊的時候,他與我雖然不在一個小隊,但卻隻有一牆之隔。他嗓門洪亮,笑起來其聲可以震響人的耳鼓,我無論如何也難將“不安定分子”的概念與他聯係在一起。據我所知,他在解放前就是個愛國的學生,1947年發生了美國兵強奸北大女學生沈崇事件後,他擔任了北洋大學北平部示威遊行隊伍領隊,因此曾以共產黨嫌疑犯,被國民黨五花大綁地抓捕入獄。入獄後腳墜七斤半的腳鐐,經受了多日的皮肉之苦,後發現他不是共產黨,才把他放了出來。北京解放前夕,他又出任了北大工學院的護校隊隊長(當時北洋大學北平部與北工大合並)。這樣的一個愛國者,在1957年被劃成右派後送來勞改隊,已然是冤案一樁了,何以此時又成了“不安定分子”?

在“隆隆”東去的火車上,我知道了這位長者的不幸:“文革”風暴乍起之時,他與我一樣,也十分關心老母親的安危(他一歲多喪父,母親一直沒有再婚,母子相依為命)。但是當時農場已開始限製家在市內的老右進城,當時正好有一位同類魏巍(原北大法律係學生),因牙疼病進城到公安醫院看病,韓大鈞便托這位同類借進城的機會,順便去看一下他的母親。傍晚,同類魏巍帶回來的消息,使韓大鈞不寒而栗:他的家被抄了兩次,老母親被打得遍體鱗傷不說,還被轟到一間隻有四平米的危房中去了。韓大鈞心急如焚,但是隊部就是不允許其回家——直到有一天,韓大鈞的母親,被折磨成胃穿孔,醫院把電話打到了團河農場,農場才派一位姓姚的勞改隊長,跟隨他一起進城。到醫院時,正逢醫生給他的母親手術完畢,急需輸血。作為兒子,韓大鈞立刻挽起胳膊,為母親輸了兩百毫升的鮮血;然後去母親住的危房(解放前為一座小武道廟)看了看,為母親倒掉了罐子裏的屎尿,才返回農場。

一路上,他越想心中越窩火。母親年輕時喪夫,在上海從事慈善事業,可以說是個標準的愛國主義者——1933年,共產黨創始人之一的鄧中夏(當時化名施誼),因為躲避國民黨的追捕,曾一度藏身於上海法租界。後來法租界因懷疑其居留於其境內的合法性,想將其驅逐出界,在此緊急關頭,當時的女地下黨員唐豪,曾來找她,求她幫助尋求法租界律師顧守熙的幫助(顧為當年她丈夫的朋友),她找到了顧,並從法律上解決了鄧中夏的合法居留問題。能拯救一個共產黨創始人於危難中的愛國女性,怎麼會遭這麼大的罪呢?他覺得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於是在有一次回家探望出院的母親時,他怒衝衝地找到“北師”幼兒園(韓大鈞的母親在這裏工作),與勾來紅衛兵鬥爭她母親的曹桂林和馮風風老師講理。那兩位老師本來出身不好,為了自保而把韓大鈞的母親推出去當擋箭牌——此時此刻,被韓大鈞質問得無言以答。本來事情到此結束,也許不會惹火燒身,但是韓大鈞是個孝子,這個老書呆子在場內繼續給有關部門寫信,想讓鬥爭他母親的紅衛兵,把他母親送回到原來的住處去。在根本沒有道理可講的年代,他硬要講理,其後果可想而知:在1966年冬天的一個晚上,隊部突然通知韓大鈞與另外幾個“不安定分子”準備第二天離開團河前往茶澱。當時韓大鈞的母親的病還沒有痊愈,街道上有同情心的老太太,特意去告訴她,兒子從農場打來電話,說明天就要離開團河。

這是一個母子雙方都失眠的冬夜。第二天早上,韓大鈞打點行裝的時候,他的母親拖著帶病的身子踏上了開往南郊的汽車。韓大鈞心情失去了平靜,他料到母親會聞訊趕來,而他此時業已被勒令登上了解放牌大卡車。好在南來北往的車都走同一條公路,韓大鈞擦淨了眼鏡片,睜大了雙眼緊緊盯著南來的公共汽車車廂。真是無巧不成書,第一輛汽車開過去了,他沒有看見他的母親,待第二輛汽車與卡車擦肩而過的時候,他當真看見了他的母親。

他大喊了一聲:“媽媽——”

汽車飛馳而過。

這個老北洋大學的學子,不顧一切地跳下車去,一邊高舉著雙手,連連呼喊著:“媽媽——我在這兒——我在這兒——”

明知自己的兩條腿難以追上汽車輪子,他還是像瘋了一般在後邊緊緊追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