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4章 重返老巢後的沉鬱歲月(1)(3 / 3)

拿信來的是李建源,他用手捏了捏信皮,鼓鼓囊囊的一塊,不知裏邊是什麼東西,順口對阮祖銓說了一句:“喂!你的信裏有鬼!拆開讓我們看看!”

阮祖銓接過信來捏了捏,裏麵硬邦邦的,也覺得有點奇怪,便應和著說:“是他媽的有鬼,是什麼東西呢?”

信撕開了一看,是一枚毛主席紀念章。在勞改隊是不許戴偉大領袖的像章的,那意味著對領袖的褻瀆——因而阮祖銓趕緊把像章收好,怕有罪於偉大領袖。但是他萬萬想不到,他的彌天大罪已然犯下了:兩個老右居然敢把毛主席比作為鬼,他倆說者無心,旁邊的人聽者有意——而把這件事捅上去的,正是同類中的一個。此人把事件的性質,向中隊長作了分析,這在那個年代就成了天大的事情。

據說,中隊指導員姓白,還是個知道愛護知識分子的人,但隊裏不止一個隊長,別的隊長認為這是惡毒攻擊偉大統帥的反革命行為。於是對一場由好奇說出的笑話,無限上綱的大批判開始了。

“低頭——”

“老實交代——”

“你倆膽大包天,竟敢把偉大領袖比成鬼,真是反動至極——”

“你們背後的主子是誰?”

……

風風火火的鬥爭大會,著實進行了好幾天。到後來還是那位白指導員,沒有讓事態繼續擴大,把事情緩緩地壓了下來,才算告一段落。值得深思的是,在那個瘋狂的曆史暗夜,一個執行專政的幹部,倒比那個無事生非的同類顯得清醒,這是十分反常的現象。那個自食同類的醜類,何嚐不知道阮、李兩人並無褻瀆毛澤東之意!他所以要這樣做,不過是要討個積極罷了——而在那個年代,許多開國元勳都成了階下之囚,他所討的所謂積極,究竟還有什麼價值?鬼才知道!在這一點上,這個同類中的醜角,還不如刑事犯清醒——刑事犯中流傳著兩句順口溜,倒是極富哲理。他們說:任你千變萬變,不如政策一變;任你千好萬好,不如政策一好。“文革”已然把中國拖入了黑暗的深淵,你一個老右就是表現得再積極,也不過是臭狗屎一堆而已。

中國人曆來有窩裏鬥的傳統陋習,知識分子是這塊曆史積澱物上的一個細胞,當然概莫能外。前文已經提到過在三畬莊的“打鬼會”,充當打手的並非紅衛兵,而是知識分子自身——遠溯到1957年反右鬥爭,以及我在本書第一部中寫到的那位“頭人”,都是知識分子自噬的例證(90年代末期,薑文因第一部來訪,他認為該書除了曆史的真實之外,使他動了真情的是,筆鋒也直接觸及了文化人自身靈魂的黴斑,最典型的就是那位“頭人”。他想有機會時將其搬上銀幕)。當然,相對而言,讀書人明達事理,知曉禮義;以坑害同類以自拔的人,畢竟為數不多。僅以三中隊的老電機工程師裴連振為例,就代表了另一類知識分子的剛直不阿。

裴連振在同類中,算是年紀最大的老右了,我們還是滿頭黑發,他頭上已然出現了縷縷銀絲。他對我說:“你過去是個記者、作家,要好好記住這一段曆史。如果有一天,你能動筆的時候,要不摻假地把它寫出來——這不是為了揭短,而是為了中國的明天。”

當時,我的文學夢早已被時代風暴撕為碎片,因而不以為然。他舉出司馬遷著《史記》的古事,來喚醒我麻木的神經,但是沒能奏效。我說,我隻要求我自己盡可能不隨波逐流,僅此而已。但就是這位電機工程師,到了1979年中央為老右落實政策時,也演出了令同類們歎為觀止的一幕:當初陷他於囹圄的人事幹部,來勞改驛站對他表示友好時,向他伸出了一隻手,他卻揚起了他的一隻腳去握他的手——裴公以腳代手,意在表明當初誣陷他的那個人的手,比自己的腳還髒。

另一個代表人物,是我的朋友戴煌。他在勞改隊的生活處境,可以說是最困難中的一個。這位來自蘇北新四軍的老記者,被送進勞改隊後,妻子小潘是個收入低微的油漆工,沒有錢給他買“進口貨”送來,他以十分堅毅的態度對待饑餓的煎熬。他當時有一句同類們無人不曉的口頭禪:寧可暴屍荒地,也不吃救濟糧。救濟糧的含義,不是指政府而言,因為每人每月就那麼多糧食定量;它的含義是指同類們的相助。他身體高大,身體需要的熱量,本來就比別人要多;加上勞動中從不惜力,其饑餓的程度可想而知。據李建源告訴我,同類們如果都有這種精神,知識分子的形象會更加凜然——這可以視為與那個泯滅良知、陷害同類於水火之中的醜類,遙相對立的另一種知識分子的品格吧?!

“高爾基”、“低爾基”與一個女盲流

因為我在的中隊,同類不多,雖然也有三兩個老右,因為沒有三畬莊的相聚有緣分,因而往來不多。組裏的幾個成員,除了那個法國傳教士以外,更難找到一個知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