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記者又問了他一些有關新聞工作的問題,陳野對答如流。在沒有破綻可尋的情況下,那位代審的記者隻好告訴那位警察,他是一個真記者。審訊草草收兵,可是並沒有把他放出收容所。陳野這時才意識到,在這混亂的年月,各地都在忙著武鬥,這麼一個非常容易查清的問題,硬是查不清楚——這倒也好,他反而有希望被放出去了。但是他一天一天地等,一直等了四十六天(他是在收容所裏度過他的入黨二十一周年紀念日的),終於等來了結果——這個結果不是喜劇,而是出乎他意料的又一個悲劇的開端。
非常不幸,勞改隊裏的又一個名叫奇行忠的逃號,被抓進來了。雖然沒有與陳野關在同一個號房,但是陳野隔著窗子看見了他。警察對他不像對待陳野那麼文明,第一次審訊,就對他進行了拳打腳踢,這個逃號被打得鼻青臉腫之後,跪在地上自供出他的勞改身份。這已使陳野心中七上八下,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第二天勞改隊的幹部到收容所來領奇行忠時,提出要到各號房裏看看,有沒有別的逃號被這裏收容——因為自“文革”開始之後,逃號的人數與日俱增。
陳野的命運,就這麼被決定了——他與那個新逃號,同時被戴上手銬,押上了返回勞改隊的解放牌大卡車。當卡車穿行在勞改工地時,同類中的於立仁、劉士康、哈長林、張逢甲……無不對他投以憂心的目光。陳野則朝他們笑笑,他已經做好挨整的準備,一切聽天由命了。
他被擲進了禁閉室。
當天夜裏,一個蒙麵大漢走了進來(那是不露麵孔的警衛),先用繩子捆住他,然後把他吊在了房梁上。對他施刑的刑具,是皮鞭和木棍。那蒙麵人一邊抽打,一邊狠狠地罵著:
“右派反革命,我叫你跑——”
“你跑到天邊去,我們也能把你抓回來!”
……
罵聲與棍棒聲交織,不一會兒陳野的褲子就被打爛了。
因為在葉城收容所,陳野得了腸炎;幾棍子下去,稀屎湯子就從肛門中噴了出來。
這一下,更招起了那個打手的火氣,一會兒用鞭子抽,一會兒用木棍打——直到把陳野穿的那條屎褲衩也打爛了,才把他從木梁上放下來。此時的陳野,已然渾身赤裸——加上屎湯流了兩腿,禁閉室充滿了血腥和屎臭味。
已然陷入昏迷狀態的陳野,躺在地上聽見了幾聲訓令:
“別躺在地上裝死,起來收拾衛生!”
“穿上長褲,別露著你的雞巴!”
“發暈當不了死,你聽見沒有?”
門響了——打手走了出去。
陳野在地上躺了一夜,第二天對他的肉體折磨還在繼續。他拖著血跡斑斑的身子,收拾完了屎臭以後,隊長把他叫出禁閉室,讓他承受另一種酷刑:在撒滿了新疆沙漠駱駝刺的地上,隊長責令他赤著雙腳一邊在駱駝刺上轉圈,一邊捧讀《毛主席語錄》。陪同他的是與他一起被抓回來的奇行忠——奇行忠不是右派反革命,走三圈;陳野是地地道道的“敵矛”,在駱駝刺上走五圈。五圈走了下來,陳野兩腳被紮得失去了知覺,不要說勞動,連路都走不了了——所以把他送進嚴管班後,他首先幹的就是在血肉模糊的雙腳上挑刺——他自己無法看到自己的腳心,也是因逃跑而被關在嚴管班的同類王繼祖、周世資,便為他細心地拔出腳上的毛刺。然後,陳野、王繼祖(平反後回到北京公安局西城分局工作)和周世資(平反後回了武漢),一起對文化大革命進行評說——拋開個人遭遇不談,國家也被這禍國殃民的“文革”,拖到了十分危險的邊緣。陳野的態度最為激烈,他說他準備在嚴管班待下去了,一直待到“文革”死亡為止。
到了1969年初,王繼祖和周世資先後離開了嚴管班,空蕩蕩的地窩子(嚴管班設在地窩子裏),隻剩下陳野一個人了,他拒不回隊。不過這些日子,他也沒有閑著——先後有二十七個外調組的外調人員,來到這兒找他調查原上海地下黨同誌的情況,陳野在這段時間內,一共寫了兩百多份外調材料——證明張三不是叛徒,證明李四在對敵鬥爭中十分堅定。這些材料完全可反證陳野是個好的布爾什維克——但是,他卻在地窩子中被關了兩年零十五天。
麵對黑暗,他已經準備“把牢底坐穿”了。其間,發生過這麼一件令同類難忘的事:有一天,一個來自上海的姓範的成員,被關進嚴管班,僅僅因為他那天聽見吹哨,起炕晚了一點兒,先是罰他跪在地上,後又不給他飯吃。陳野見他實在可憐,便端過去一碗水,給他解渴。管理他們的人員,上去就給範一槍托,同時罵道:“我日你媽——”
陳野被激起了火性,反罵那個管理人員道:“他媽在上海,你怎麼罵人家老人呢!誰給你罵人的權力?”
“我還打你這個反革命呢!”說著,照著陳野腿上就是兩槍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