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旁邊聽到我和母親對話的兒子,嚇得麵色如土。他年紀隻有十歲,按正常的情況推論,他正是每天與小夥伴嬉戲的年紀;但是在特殊的曆史時期,他也開始關心這個家庭的安危了(這是不應有的早熟)。他說:“爸,前兩天街道來人了,說我們不能再住這個院子和這三間大房子了。您看,早晚我們是要搬家的,與其等著讓人家轟走,還不如自個兒提出來,搬到能住下奶奶和我的地方去。”
我母親有些戀舊——因為我們已然住在這兒十多年了,鄰居中除少數的之外,可以說都是一棵秧子上的苦瓜。院子裏的鄰居不願意我家搬走——因為我們一走,不知道進來一個什麼戶。根據階級鬥爭的學問,來的肯定是一戶無產階級。如那樣,全院會因此而失去和諧,一鳥入林,百鳥壓音,那日子也不好過。
我有限度地支持了兒子的意見:“媽,能重新上了戶口,說明您在這兒沒有民怨,全是受了我和您兒媳的牽連。主動提出換一間小房,雖然能落一個態度好,到了這個份上,態度已經不是什麼護身符了。小叢提的全對,但是當前最好是老老實實聽話,讓走就走,上哪兒都行;表態表的不是地方,還會惹起別的麻煩。”
我母親同意我的意見,她說她時刻做好搬家的準備。
兒子又說:“爸,現在我常在屋裏貓著,一上街就有孩子喊我‘反革命崽子’,‘地主崽子’……”孩子兩眼含著委屈的淚水。
“別惹他們,隻當他們是在罵別人。”
孩子還想說什麼,我說:“你想想,你要是在那個大辛莊的話,你和奶奶都被勒死了。”孩子被嚇壞了,這之後,他夜裏常做噩夢。母親告訴我,她有時被孫兒的喊叫聲驚醒,不得不把孫兒的手,拉進自己的被窩,告訴他奶奶在他身旁,讓他安心睡覺——每逢這時,一老一小便誰也不能入睡了。母親為哄他入睡,有時情不自禁地哼唱起小時候哄我入睡的兒歌:
狼來了,
虎來了,
馬猴背著鼓來了。
狼抱柴,
虎燒火,
馬猴鍋裏煮餑餑。
我一直後悔,不該當著孩子的麵,談起那百來口人的冤魂歸西的事情,因為這對孩子的刺激太深了;但在它的負麵價值中,也有積極的因素——那就是使他從小學會了忍耐,以應付那個年代的一切惡行。
不久,換房搬家的命令下來了——我沒有到大周周末,不能回去幫他們搬家,是街坊的幾個同命運的孩子,幫著一老一小,把家搬過去的。待我再一次公休,已然不用再去原來的院子了——這一老一小,搬進了南吉祥胡同十七號一個大雜院裏的一間十平米的小屋。那是一間低矮、一年四季也見不到陽光的房子。前麵矗立著一座高高的青磚樓,原本為著名京劇演員杜近芳的家宅。“文革”開始以後,其家受到了衝擊,不知被攆到了什麼地方棲身去了。我家的那間小屋,昔日住著杜近芳的保姆。自從杜近芳(其先生家姓吳)一家搬走,派出所搬了進來以後,在青磚樓與大雜院之間,砌了一麵高牆,以示楚河漢界。由於地下水道不通,到了冬季,那一排低矮的房屋之前,成了一個冰坨堆成的滑冰場。母親又是兩隻小腳,曾經被滑倒過幾次;不過這對於經曆過“文革”洗禮的母親來說,構不成活不下去的問題。
當時,張守仁(《十月》雜誌副主編)住在十七號的對麵,曾看見我母親每天在吉祥胡同掃街;孫兒怕奶奶累著,有時爭搶著奶奶手裏的那把掃帚,替奶奶贖罪。由於街坊都是陌生人,一老一小的生存狀態,不如在原來的地方是意料之中的事兒。但是意想不到的是,盡管兒子從眾像隻怕貓的小耗子,還是無法逃脫各種欺辱——住在張守仁院子裏一個顏姓家中的大小夥子,有一天,沒有任何原因,在小巷裏打了從眾一個耳光。
因此,盡管我沒有承受陳野的皮肉之苦,但對中國社會在那段暗夜的理解,也稱得上入木三分。昔日,我從美國記者寫的一部名叫《第三帝國的興亡》的書中,似乎找到了潛伏在人類靈魂中的弱點——他們極易被一種類似於神示的東西煽情,而一旦這種心緒湧動起來,人性中的惡就會首先扼殺善良——先扼殺掉自己的,然後再扼殺別人的——最後變得一發而不可收,此時的人,會在不可知的本能驅使下,返祖回歸成為非人的某種動物。
如那位姑娘站在老婦身上跳舞;那個監管人員讓陳野跑駱駝刺;大辛莊的百來口人集體被勒死……在這種時代黑潮的衝擊下,我們在團河的同類,不僅夢碎“桃花源”——而且無資格再在皇城腳下駐足,因為“水晶城”郊,是容不得沙塵的。所以我們一行——無論是解禁的還是未解禁的同類,都於1968年11月8日從黃村上了火車,重新回到老巢——茶澱農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