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3章 天堂與地獄相隔並不遙遠(4)(2 / 3)

十分湊巧,正逢當時有來自上海外調的工作人員來找陳野,把這一切都看在了眼裏。出於公心,外調人員當場對這種野蠻的打人行為,表示了有限度的不滿。當外調人員走了以後,陳野可就倒了大黴。他們捆起他的手反吊在樹上,用鞭子狠狠地抽他——一直打了四十分鍾,直到打人的人累了,才罷了手。其間,陳野反背著的手,被勒得紫青紫青;他的身子隨著皮鞭的節奏,像鍾擺一樣在樹上擺來擺去。

“我打死你這個反革命!”

“你打我已經證明你比那些國民黨的特務壞不少了。”陳野不屈地喊道,“你要是打死我,更證明你是與共產黨為敵到底的壞蛋了!”

“你還嘴硬?”“叭叭”又是幾鞭子。

陳野被放下來的時候,已經成了血人。管理人員為了證明自己的行為是屬於革命行為,待陳野醒來之後,讓他在地窩子中寫認罪書,並引用了紅寶書中“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讓他承認為姓範的送去的那碗水,是階級感情和階級仇恨問題。陳野聲言,決不離開地窩子了,除非打人者向他認錯——就這樣,陳野成了“死不悔改的‘花崗岩’”,當然也就真成了在地窩子裏生活的野人。直到後來,勞改隊強行用車把他拉了出來——那時,他已然皮包骨頭,像一具出土的木乃伊。

他和他的同類,去新疆是自願的。中國知識分子,從來不怕艱苦,說得形象一點,就像是過去賣故衣的小販們唱的繞口令:

這個由我的賣,

三年也穿不壞。

它經濕又經曬,

它經蹬又經踹。

陳野與他的同類,不是畏懼大沙漠的艱辛而逃跑的——他和王繼祖、周世資以及孫本橋、王同竹(後兩者和陸魯山、姚祖彝同時被槍決於南京),何以來而複去?就是因為政治上的重壓超過了他們所能承受的生命負荷。特別是像陳野這樣的老革命,他出逃的內涵十分豐富。平反之後,他來北京看我,講起這一段往事時,仍然對他離開“桃花源”無怨無悔——他惟一憎恨的是那血腥的“文革”暗夜。他認為“文革”之所以來勢洶洶,都是出自於黨內“左”禍根深蒂固。一線螢火,便燃起了熊熊烈焰,致使許多開國將帥死於自己的屠刀之下。

陳野的感悟是深刻而理性的——因為他的生命,也險些埋在大西北的沙漠之中……

安身立命於陰山背後的小屋

在“桃花源”中的我及我的同類們,沒有經受陳野等人去了新疆後的血肉之災,但是不等於我們對那一段曆史,隻有表層的開掘。

當時引起我們最大震動的有一件事:園藝隊有個名叫符星勳的農工技術員,把他愛人王月娥的妹妹,介紹給農場司機陳長勤。兩個人到了快要結婚的程度時,王月娥的妹妹到農場裏來,符挽留她當天住在農場,她說回家準備一下婚前的雜事,沒有在農場過夜。符技術員以及他的妻子——包括陳長勤在內,誰也沒有料到當天夜裏,發生了使他們一生也無法彌補的憾事。

王家住在大興縣大辛莊公社黎明大隊,家庭成分不屬於紅五類,她和姐姐大不了屬於地、富子女。就在她回家的當天夜裏,該大隊的一個造反派頭頭以砸爛舊世界為名,與無知農民勾聯在一起,幹了一件震驚全國的慘絕人寰的事件。在8月31日的晚上,王月娥一家六口(她本人在農場除外),以及生產隊中所有成分不好的人,被勒令不許出屋,在家中靜候。這些農民分別被叫到隊部辦公室去,便再也沒有回來。因為一進門,便有人用細鐵絲從後邊勒住脖子,直到窒息為止。王月娥的妹妹,見父母兄弟都不回來,知道凶多吉少,便一頭鑽進炕洞裏躲藏起來。假如她能借著月黑風高,想辦法逃脫劫難,也許還會有一條活路,但是沒有想到“文革”凶手,會如此滅絕人性。第二天,她從炕洞中爬了出來,想尋找她的父母和家人。被造反派發現了,當即被處死,與她家中的另外五口,一起填了她家院中的一口枯井。

就在這三兩天之內,整個大辛莊公社一共處死了百來口黑五類(包括他們的子女及隔代子女),最老的年過八旬,最小的出生僅有三個月,開創了“文革”暗夜之最。

一夜之間,王月娥沒了妹妹;司機陳長勤,死了未婚妻。這麼重大的消息,是沒有辦法保密的——特別是來農場要人的事情,使我們感到人人自危。為了防止類似的事件再一次發生,農場各隊都傳達了萬一紅衛兵來農場要人,不許與他們發生衝突。但是三畬莊沒有解禁的老右中,已經喪失了耐心的人,說自己已然活到頭了,來了就打,打死一個夠本,打死兩個賺一個。王月娥還是個家屬,不過是成分不好,若老右被要出去,就更沒有活路可尋了。

在半個月後的一次休息回家時,我把這件事告訴了我母親。她連連表示感謝上蒼,因為與那些冤死鬼相比,我們這個家雖然散落為三,但是每個人都還全須全尾地活著。